一
此时的方邵已经无力阻拦海蓝和倾墨了。赤妖打碎了他的禁制,打散了他的灵力,如今的他仿若一块破棉絮,能这样好好站立着看着他们离开已是极限。
海蓝腿不方便,倾墨便抱了她走路,起初海蓝碍着他受伤的手是怎么也不肯的,却因为自己四肢僵木,挣不过他,便由他去了。毛毛甩着尾巴跟在他们后面。
两人一兽行至门口,见杨恕一身戎装静静站在那,看着他们朝自己走来眼神闪了闪。
海蓝示意倾墨将自己放下。
在海蓝的记忆里,如果对母亲的印象只是头上一点红色的珠花,那么对于父亲则完全无迹可寻,像是大风过后的海面,无云无波,让她想留一下一点念想都不可能。而眼前凡间的爹爹,则是抚育了自己十余年,真正把自己当掌上的明珠一样疼惜。可是自己这个样子,是决计不能在留在爹爹身边给他增添烦恼了。如果爹爹知道了她的身份,还不知会怎么样。现在她还不知能不能活下来,就算侥幸存活,她也怕自己成魔过程中误伤了他。分别在所难免。念及此,海蓝声音不由梗塞:“爹爹,女儿不孝。女儿可能不能继续承欢膝下,女儿……”
杨恕柔和了脸,道:“别哭,爹知道,爹都知道。你腿上的伤痛不痛?”
杨恕让一旁的侍从拿了东西,亲自给海蓝包扎:“你从小到大都不爱哭,磕磕碰碰流了血也不哭,只咬了嘴唇忍着。可是爹知道,你总是晚上睡着了,做着梦哭。”
海蓝的眼泪像断了线的串珠:“娘亲走得早,爹爹,等我走后,你再选个合意的人在身边吧,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我不在,也好有人照顾你。”
杨恕不答话,只看着毛毛咬他的铠甲,笑道:“穿了这铠甲,原本是想你若不愿嫁给那家伙,我就抢了你走的。没想到被这个小东西的牙咬穿了几个洞。”
海蓝唤了毛毛来,抱着它毛茸茸的头,眼泪把毛毛的毛浸得一缕一缕的。一旁的杨恕拿了东西给倾墨包扎好。
杨恕拍拍倾墨的肩膀:“宫门外有我的马车,你们坐了走吧。好好对她。”
倾墨低头应了,弯腰抱起海蓝,却见海蓝将下唇咬得青紫,心下知晓有异,忙抱了海蓝,用一边身体挡了海蓝半张脸,对着杨恕点点头,大步迈向宫门。
海蓝目光锁在杨恕身上,不愿移开,只瞧着杨恕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地成了一个小黑点。她泪水顺着脖子**了嫁衣,却一声不吭,只紧咬了唇。
倾墨低头温声问道:“怎么了?”
海蓝抓着他胸口的衣服,在手里皱皱地攥成一团,只不说话,手却越发用力。
倾墨心下担忧,脚下步子更快。直至完全看不到杨恕,海蓝终于松开了咬紧的唇,哇地一声,鲜血喷薄而出。
血把嫁衣的颜色染成了暗色的红,透着诡异和凄美。
倾墨心下剧震,感受着怀中这个轻飘飘甚至微凉的身体,声音不觉发颤:“怎么这般严重?刚才赤妖……”
如果不是他抱着她,她可能就这样四分五裂了吧……海蓝这般想着,极力控制着身体内左冲右突的灵力,可终究是枉然,身体恍若决堤前的河口、岌岌可危的楼阁,海蓝想着,或许下一秒,她就这样死去了。
她嘴角微弯,回道:“不是赤妖。方邵逼我吃了冰莲。”
倾墨疾行的脚步倏地顿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海蓝声音轻轻,继续道:“所以,你知道的,等着我的不是死亡便是堕入魔道。如今这般模样,我怕是……”
“我不想听。你别说了。”倾墨语气分外急促,生怕自己说晚了便会发生什么似的。
“好,我不说了。你陪我去个地方吧。”海蓝疲惫地把头靠近倾墨。
倾墨声音干涩却异常坚定:“好。”
二
杨恕给他们准备的马车里铺了厚厚的毛毯,一旁还精心准备了许多吃食。两人一兽谁也没去动。
马车辘辘的声音让安静的车厢里显得越发静,海蓝半躺在倾墨的怀里,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那东钻西跑的灵力似乎要冲出身体,又似乎在互相追逐厮杀。
倾墨擦着海蓝额头的冷汗,心下抽痛,只好寻了话来分散她的注意力:“之前你恼我不告诉你当初在凡间发生了什么,现在我告诉你好不好?”
海蓝眼睛亮了亮,寻了他的手握住:“那时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甚至……甚至……”海蓝皱了眉,压下骤然加剧的疼痛,继续道:“不过,你这次来搅乱我和方邵的婚事,我便知道我错怪你了。”
倾墨握紧了她的手,佯装生气道:“那算什么婚事。等你过了这一段,我们回龙宫,我给你一场最盛大的婚礼,好不好?”
海蓝默了一会儿,道:“你给我讲讲当年凡间的事吧。”
倾墨见她避过不答,也知情况不好。这冰莲灵力太过刚烈,以海蓝目前的肉身,若有服过冰莲的人同种灵力相引导,疏通全身经脉也只能留得一命堕入魔道,若没有人相助,便只靠上天赐予的造化了。
倾墨闭了闭眼睛,藏住一帘水光,温声道:“你我当初第一次见面是在凡间扶摇宫的沁玉湖。那一世,你是宫女,我是帝皇……”
拉车的枣红马不觉间带着他们远离了闹市,行在林间,两旁竟是直挺的桔杨,大片的叶子在风中簌簌地响,半掩了淡青色的天光。
风很冷,不时把叶子上的积雪吹落,纷纷扬扬地一片白。马蹄印在昨夜的积雪上,远远地延伸开去。
毛毛趴在车厢门口,耳中听着车内徐徐道来的温软声音,和不时呼应的细微女声,突然轻轻地“喔”了一声,蓝色大眼睛一眨,掉下泪来。
三
不多时,马停了。
原本就是信马由缰,骤然停下,二人俱是微愣。倾墨将海蓝放置在厚毯上,和毛毛一起出去看了一圈,回来笑道:“早就听说杨恕将军的爱女自小在军营长大,这马竟然把我们带来军营前的练武场了。”
海蓝一愣,不由得笑起来:“从小就常来这里,也不怪马走惯了。”说罢,想一想又道:“这附近有一个湖泊,在那里看日落别有一番滋味。我们去看看吧。”
两人相视一笑,不由都想起在合渊海一起看日落的时候,心下俱是一暖。
昨夜是初雪,再加上来得过早,练武场旁边的湖还未结冰。天是鸦青色的,透着寒冷,那斜阳也不同往日的模样,淡枚红色沉甸甸的一颗斜挂在天边。
不烈,不浓,甚至晚霞也是淡淡的。只在湖面投下一道淡红的亮光。
毛毛叼着毛毯给两人铺在地上,摆摆尾巴趴在海蓝腿边。海蓝靠着倾墨,感受着腿上传来的暖意,知道毛毛这是在为她保暖,心下感动,摸了摸它后背金色的毛,又摸摸耳朵,心下酸楚:“等我走了,你就跟着倾墨吧。乖毛毛。”
毛毛不吱声,抖了抖耳朵,把头轻轻搭在海蓝腿上不动了。
倾墨拉回海蓝的手,攥在手里暖着。
海蓝一笑,轻声说:“有些饿了,你去拿些车里的糕点吧。”倾墨有些不放心,看了看趴在一旁不动的毛毛,又看看海蓝面色如常的样子,点点头,朝着马车走去。
海蓝见他走远,再也稳不住身体,一下歪倒在毛毛身上,低喃道:“我不想你看到我死去……”毛毛低声呜咽着,舔了舔海蓝的面颊。
夕阳沉落,湖泊上一丝亮光也无,黑沉沉地一片。只一个刹那,忽然涌起大团的雾气,湖上一片混沌。
海蓝已经失去意识,毛毛驮起海蓝,两只蓝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湖面。
那雾越发的浓,蓦然间一道金色的光倏然滑过,毛毛像一支离弦的箭,驮着海蓝跳下湖。
倾墨闻得水声,回头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