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蓝慢慢地从大殿开门走出来,脸色白得可怖。雪蚌原本就通体雪白,化成人身后皮肤更是比寻常人白一些,通透一些。如今海蓝的脸色没有往日的润泽,而是一种抽走了全身力气的暗淡,暗淡的灰白色。
她双脚木偶般朝前走着,没留神台阶,脚下不稳直直地栽了下去。她跪跌在地上,感受不到疼痛,脑海中只存留着刚才奶奶说一句话:“别人家战死沙场好歹可称一声马革裹尸,可我的儿子儿媳,直接从世上消失了,魂魄身体被天火烧得干干净净。”
海蓝忆起幼时,母亲抱着自己,头上簪的红色的珠花。不由得万箭穿心。
“母亲……”海蓝手握成拳砸在地上,声音嘶哑。青石板的石屑飞起,一点血红色渐渐地晕染在海水中。
奶奶说,这就是千年来她不许蚌族和龙族过于亲近的原因。她懂奶奶的意思,也会按照奶奶说的去做。因为,比起儿女情长,海蓝现在更想成功渡劫,飞升成仙,继承蚌王的位置,丰满自己的羽翼之后,找赤妖,报仇。
正式渡劫的日子已经过了几天了,她不能再耽搁了,不如今日直接下凡。她揉着麻痛的双膝站起身来,正巧碰到了自己及腰的长发。海蓝把头发拢到手间,触摸着光滑的发丝若有所思。海蓝的头发长得极好,乌黑亮泽,只是因为修炼日子尚短,发色并没有改变。海蓝慢慢择出黑色发丝中的一根稍粗的红色发丝,这是妖神的情丝,情窦初开之后才生,且坚韧不易断。
“这几日,它长得很快呢……”海蓝低语喃喃,似乎是对自己讲话。话音还未落下,她胸口的青刀标记已经飞跃而起,恢复法力的海蓝刀法更加凌厉,将那红色情丝从发根处斩断,没有丝毫留恋。
小鳕端着茶盏正好走过来,看到这一幕,有些吃惊,更多的是欣慰。她侍奉在蚌王身侧几千年了,蚌王的身体每过千年便更加虚弱,她希望早一天看到公主接下蚌族的担子。如今,她斩断了情丝,其心之坚韧可见一斑。
海蓝侧头看了一眼小鳕,大步朝着海草殿门口走去,待跨出门口之时才大声道:“小鳕,照顾好奶奶。”
她脚步不停,只是觉得合渊海的海水有些凉,冰一般从她身体的每个角落流过。从此,她会忘掉和倾墨之间的情谊,只是记得有倾墨这个人,记得倾墨做过的事而已,他于她只是个没有感觉的影子。她的心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欢。也不会再痛了。
二
海蓝来到妖界和凡间相通的断崖山。在上山之前她还暗自庆幸,渡劫入凡间的正日子是几天之前,这山上必是熙熙攘攘,各路妖精花花绿绿地满山都是。不是她不愿和他们打交道,而是他们穿的衣服太扎眼了,多看一眼海蓝都要憋出内伤。
蚌族千年祭的时候,她被奶奶派出去接待宾客,迎面就来了一个鲨鱼怪,戴一个皮帽子,穿着皮大衣,皮裤,皮鞋,围一个皮围脖……还有海草精,从头到脚一身惨绿,连脸色都是绿的,当然帽子也是绿的……其实最可怕的是龙族,一身金灿灿,闪得人眼都睁不开……只有那个怪癖龙,可能是因为名字叫倾墨的缘故?并不怎么常穿一身亮金色,经常一身黑衣,就像随时都能潜入哪家顺手牵羊一样……
于是,海蓝爬上山顶的时候看到一人一身雪白的时候,还是惊了一跳。虽然她也一身雪白……可能别人也这么吐槽她的穿衣,海蓝正乱七八糟地想着,穿白衣的那人转过头来。
海蓝瞪起眼睛:“驭雪?”
她看了看驭雪袍角上淡蓝色的雪花图案,嗯,确定是驭雪无疑。只是驭雪早已成仙,他来这里做什么?
驭雪:“你这什么脑子?之前我不是跟你说了,因为一些尘缘未了结,我也要下凡一趟。”他伸手揉了揉海蓝的头,有些无奈。
驭雪收回了手,收起脸上嬉笑的表情:“你把情丝拔了?”
海蓝又开始瞪眼睛:“你怎么知道?”
驭雪狐狸眼一吊,得意道:“我是仙,品级嘛,也没比你高多少,但是还是高那么一级。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嘴上这么说着,驭雪心里却是轻松了起来,海蓝没了情感牵绊,在凡间渡劫也会更有把握。
海蓝一个白眼,忽然想到什么神色飞扬起来:“对了,你的那尘缘不会是惹了哪家小姑娘的情债吧?”
驭雪很合时宜地把那枚白眼还回去:“我如果要还情债的话,列的单子都能从这铺到中曲山,你信不信?”
海蓝一呆,也是,六界第一美男子,别的没有,情债可是一把一把的。
“那,你去干什么?”
驭雪把头转过去,不看海蓝,口中支吾道:“不用你管。你就知道我要去就行了,没准在凡间还能碰上呢。”
海蓝没得到答案,有些不高兴,看了看驭雪的衣服,有又兴致起来:“诶,你一个花狐狸为什么不穿花衣服?”
驭雪黑了脸:“我负责掌管六界降雪,在漫天雪白之间,我穿一身花?虽然我皮毛上的花色确实很好看……”
海蓝顿了顿道:“……其实你不用穿衣服,就把脸皮穿出去就够了,厚度足以遮风挡雨。”
驭雪把两只手臂打成一个X,放在胸前,装作瑟瑟发抖的样子:“不穿衣服,你要干嘛?”
海蓝:“……”
还是低估了驭雪的脸皮程度啊……
驭雪把手伸到海蓝面前。
海蓝望着驭雪修长的手,皱眉道:“干嘛?”
驭雪伸手握了海蓝的手,朝着断崖走去:“当然是下凡。下去的时候会消耗一些法力,我带着你,你轻松一些。”
海蓝嗯了一声,顺从地随着驭雪在断崖处一跃而下。
海蓝的长发飘起来,驭雪侧头看着她飘展在空中宛若锦缎的乌发,心下暗暗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的情丝长起来,因为我,长起来。只是他终究怕是要隐瞒下当年她递给他的玉帛,即便她会怨恨他。
驭雪想保护她,在她心里抢一个位置。可是,她的情丝生长拔下都是牵挂倾墨的原因,作为旁观者他心里清楚她如此做不过是爱恋倾墨的表现,但,无论如何他也要试一试。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跳下不久,倾墨也来到了这里,跳下了断崖山。
断崖山连通妖界和凡间,是仙神妖魔坠入轮回之谷。断崖山下,有一层浓雾,宛若玉白色的屏障,下坠之势雷霆万钧,身体直接被浓雾冲击成透明,惟有元神飘荡下界,直至找到自己在凡间的身体,元神才会附着。而元神附着的人,早在司命神君的记事簿上了。
倾墨早已忘了,司命神君对他说的那句:“我随意安排”。于是,这安排真的随意了……
三
人间富贵楼阁。
倾墨随意地穿行在这个偌大的后院内,院中怪石堆成了高高的假山,山下清浅的湖水旁奇花吐艳,院中的摆设精巧考究,一看便知是一个有权势的人家。
倾墨无心欣赏周边的景致,径直朝着后院中最气派的院落走去,院中的婢女们端着热水,拿着毛巾来来回回的走动,脚下匆忙却并无半点凌乱。上次投身在帝王家的倾墨不由得对这家的规矩暗暗点头称赞,心下还想司命神君也算对他不错。事实证明,他这句话还是想早了。他步入产房,房内的那个人即将变成他的母亲。
结果,倾墨刚迈入一只脚,又迈出来了。
倾墨和驭雪的元神在同一个屋子里相遇了,于是场面惊悚了。
一个是上次成功飞仙的龙宫太子,一个是早就名列仙班掌管降雪的驭雪仙,两个人都不应该出现在凡间,但是都出现了,而且偏偏是同一个母亲。
没错,司命神君给他俩安排的是一对双胞胎的身份,谁先到自然谁就是哥哥。驭雪也是刚刚才到,见到倾墨,一愣,嘴却不受控制地道:“你来了?弟弟?”说罢,元神一跳到了孕妇的腹内。
倾墨的脸冻上了,很快整个屋子的人都一抖。正在洗着布巾的婢女手一颤,怎么突然这么害怕呢?
倾墨在屋内转了两圈,又转了两圈。
产床上孕妇的叫声大起来,产婆在一旁喊:“夫人,夫人,大少爷出来了……”
倾墨转头看到成了婴儿的驭雪哇哇哭着,眼睛都睁不开,心下愉悦起来,念叨两句:“小毛头崽子。”
产妇脸上汗水浸透了头发,有一缕贴在脸上,衬得脸色更加苍白。倾墨心下不忍,元神也迅速跳进腹内。
婢女裹好了大少爷,刚想抱着去给丞相看看。产婆又惊喜地叫了起来:“夫人,肚内还有一个!是二少爷呢!”
倾墨在腹内感受着四面八方的推力,心下气恼,你才二少爷,你全家都是二少爷!一生气,自己就跑出来了,把产婆吓了一跳。
产婆把光溜溜的倾墨擦干净,抱给产妇看:“夫人,二少爷心疼你呢,这么快就出来了。”那被称为夫人的女子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红晕,轻轻地在倾墨脸上亲了一口。
于是眼睛还睁不开,根本反抗不了的龙宫太子就被成功地亲了。倾墨又怒了,然而他只发出了哇哇的哭声。倾墨觉得自己丢人,然而哭得却停不下来。
刚才还在嘲笑驭雪是小毛头崽子,如今倾墨自己也成了一只,两只小毛头崽子被裹得严严实实地,如两只小粽子一般被抱走供他们的爹——梓依国当朝宰相观赏了。
两只小崽子谁也不服气,在宰相大人的书房哭了个昏天黑地。嗓门一个赛一个地亮堂。宰相傅宏大笔一挥就给定了名字,长子傅如中,次子傅如古。
梓依国街头巷尾流传着宰相这双胞胎儿子的故事,不仅长得清秀可爱,而且得了极为文雅的名字,可见宰相大人学识渊博。然而还有另一个说法,说那双胞胎长相确实不错,然而名字却并没有什么文雅的含义,只是嗓门大,才有了如钟,如鼓名字的由来。有人见到丞相,询问起名字这件事,宰相傅宏只一个劲儿地乐,不发一言。
从那双胞胎降生之日起,两个双胞胎的话题永远是梓依国百姓茶余饭后最受关注的。随着双胞胎慢慢长大,全国百姓也慢慢知道了,宰相的双胞胎一个爱穿白衣,一个爱穿黑衣,一个花言巧语,一个闷声不语,只要他们两个人同时出现,必是伴随着鸡飞狗跳,你争我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