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驭雪仙告诉海蓝，中曲山有木名櫰（gui），其状如棠，它的果子为红色大如瓜，可食。驭雪仙说这句话的时候，海蓝正奋力掰开一个比木瓜还大一圈的红果子，张口咬了一口，嘴里含含糊糊地道：“你说什么？”
驭雪仙挑挑眉，闭了嘴。
然而海蓝不知道的是，中曲山还盛产一兽，名駮（bo）。
当然，夜路走多了总有遇上鬼的时候，中曲山逛多了，也必遇上駮。
这一日，海蓝修炼完，叼着一只红果子，躺在山谷里懒洋洋地晒夕阳的时候，驭雪仙却爬起来，支支吾吾地告辞回狐狸洞了。
这半月以来，刚开始是她找不着去那个长着果子山谷的路，每日饿的时候便抓驭雪仙带路，后来她终于记清楚路之后，却发现驭雪仙这小子甩不开了，他说习惯了每日吃东西，不吃就难受。海蓝望着驭雪仙隐隐约约的双下巴，觉得这个六界美男算是毁在她手里了。
今日，驭雪仙却显得很异常，来山谷也没吃什么东西，好像风景更吸引他，总是东瞅瞅西看看的样子，天还没黑就跑路了，难不成是发觉自己胖了？
果然即便是美男也是要注意身材的，海蓝感叹了一声，狠狠地咬了一口红果子。
吃饱喝足，海蓝不争气地困了，于是她就让自己彻底不争气下去——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海蓝觉得脸上毛茸茸的，她乱七八糟的想，虽然驭雪仙是只狐狸但是应该没有变成原身随便乱晃的癖好，那趴她脸上这只是……
一下……
两下……
三下……
……
海蓝睁开眼一把捧住那个毛乎乎的东西：“都蹭了七十八下了，脸皮都快蹭没……”海蓝的声音越说越轻，被撞入她眼帘的一双纯净如水晶般的眼睛迷了心神。
那是怎样剔透轻灵的眼神，没有染过一丝人间的烟火。大大的淡蓝色像是一汪清泉般透彻，又仿佛是深海一样耐人寻觅，带着些许灵猫的慵懒之意，却又比灵猫傲娇的模样纯真许多。
海蓝下意识地揉揉它脑袋上的白毛，它竟眯起眼睛，愉悦地喔了一声，脸又蹭了过来。
“停！”
海蓝双手捧着它的头，脚却离它八丈远。准备开溜。
那个毛茸茸明显委屈了，眼睛眨了眨，淡蓝色的眼睛里泛出两点水光。
海蓝心一软：“换个地儿蹭吧，脸还要见人……见人……”
毛茸茸咕噜了一声，挨着海蓝的腿趴下来，歪着头在海蓝小腿上蹭了蹭。
海蓝打量着毛茸茸，试图看出它的种类，胖乎乎的，体型跟一只小马驹差不多，皮毛爪子和老虎相似，白身黑尾，额头上一只金色的角。
沉吟半晌，海蓝在脑海里搜刮了一遍，言之凿凿道：“你……是个杂种。”
“杂种”昂起头看着海蓝，眼睛里水越聚越多。
“夸你呢。”
“喔……”眼泪更泛滥了……
看来还是个能听懂话的灵兽。海蓝捧着它的脸使劲揉了揉：“怕了你了，咱换个别的招儿用行不？”
海蓝理着“杂种”的毛，白色的毛纤长柔软，一摸就停不下来。要是做成褥子……不行，不行，打住，打住。海蓝想着那澄澈的眸子忏悔了一秒，继续理毛。
夜幕降临，黑锻般的夜空上星子点点。在这个花香果香满满飘荡的山谷，总有几句诡异的对话传来。
“毛真好，怎么能这么好呢。”
“喔……”
月上柳稍，理毛的某人手开始抖了：“毛真多，怎么长这么多毛。”
“唔……”
“不知道花狐狸整天是怎么理的？”
“喔……”
月影西斜，一个黑影逃也似的飞出山谷，后面一只不明物体穷追不舍。
断断续续传来一声哀嚎：“还是……做……光溜溜的蚌……好……啊。”
山谷：做光溜溜的蚌好啊……
溜溜的蚌好啊……
蚌好啊……
啊……
二
那日以后，那只毛茸茸就开始跟着海蓝了，海蓝走到哪就跟到哪，不让跟就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海蓝。海蓝彻底被这只兽磨得没了脾气，索性养了起来，起名叫毛毛。
“它叫毛毛？毛……毛毛的毛？”
小红蟹试着探过手来摸一下毛毛，毛毛一呲牙，小红蟹又收了回去。
小红蟹绝望地躺在草地上，避开毛毛躺在海蓝的另一侧：“这只‘杂种’是罕见的上古神兽，你竟然把可食虎豹、可御兵的神兽駮，起了个宠物的名？”
海蓝猛地坐了起来：“可御兵？”
小红蟹狂点头：“嗯！”
海蓝继续道：“可食虎豹？！”
小红蟹苦着脸：“嗯！”
海蓝瞧了瞧刚才被她摸毛摸得眯起眼睛，一脸惬意的毛毛，一下又躺回去了：“就它，别逗了。”
小红蟹道：“驭雪那家伙没跟你说？”
海蓝啧啧：“怪不得他看见毛毛的时候，两只眼睛瞪得比包子还大。”
小红蟹：“……”小红蟹心里暗暗地想，这駮是扁毛动物中的王者，要不是毛毛还是一个小奶妖，连驭雪这只狐狸都要惧它三分。想着想着，小红蟹猛然觉得一股蓬勃之力聚到四肢，头顿时有些昏沉。
海蓝脑海里也正琢磨这回事，上次驭雪仙在山谷里莫名其妙早早回了狐狸洞不会是感知到了毛毛要来吧？毛毛和花狐狸都是扁毛动物，这等级嘛，自然是上古神兽駮比狐狸更高。难道花狐狸是因为这个害怕了，所以跑了？
海蓝脑补了半晌也想不出来斜眯的狐狸眼害怕时的神色。她转头，发现刚才还侃侃而谈的小红蟹躺在一旁沉默不语。小红蟹口才不好，每次和她呛总是憋青了一张脸败下阵来。不过，平时似乎脸色没有这么……青？
海蓝眉毛跳了跳，眼前这一幕有些熟悉。
活得年岁长了，一些堆在脑海里的陈年旧事偶尔也会翻出来。而且这件事是千年以前，太“陈”了，“陈”到海蓝以为自己都忘记了。那时，海蓝和小红蟹才刚刚满五百岁。
那天，她和小红蟹出去玩迷了路，找了好久都找不回来。饿得海蓝前胸贴后背，小红蟹也饿空了肚子耍不动钳子了。
“你说要是我们找不回去，饿死在这里怎么办？”海蓝坐在岩石上，敲着酸麻的腿。
小红蟹扁扁嘴：“千万别，百年以后剩两个壳在这里，虽然我的壳比你的壳好看，但是别人很可能以为是一对情侣私奔出来的呢！”
海蓝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来，眼珠一转，屁股朝着小红蟹那边挪了挪，做出一副梨花带雨的姿态：“原来和我做情侣你这么不情愿，你定是看上了隔壁的雪鳗妹妹……呜……”
小红蟹的脸近在咫尺，海蓝眼见着小红蟹淡青色的脸开始变红，越来越红，红到脖子了……
他咳了一声，揪过岩石旁边的野海果放到嘴里嚼，不着痕迹地坐得远了些。
海蓝心里暗自发笑，小红蟹总是这样，不出两句话必讲不过她，最后死要面子地梗着脖子吵吵两句完事。海蓝等了会儿，却不见小红蟹反击，海蓝心里有些疑惑，难不成海蓝猜中了，小红蟹真喜欢那个鳗鱼？
转头看去，惊得海蓝站起身来。小红蟹一改刚才的红润，脸色苍白如纸，过了一阵又开始青得怕人，身上一阵阵发抖。原本收回的两只钳子又化成了原形，坚硬的壳竟然开始发软。
小红蟹抓住海蓝的手，痛得说话都费力：“不要……吃刚……才的那个……果子……可能有毒。我……刚才……说谎了……我喜欢……”
海蓝大脑一片空白，魂都飞了，他这是，这是，准备说遗言？不，她不许。
小红蟹继续道：“我喜欢你，喜欢……和你……做情侣……”
戏都是这么唱的，每到这个时候女主角一般都是说，我也喜欢你，然后男主角就挂了。海蓝脑子里冒出这个想法，深以为然，于是海蓝大喝一声：“我不喜欢你！”
小红蟹一翻白眼，闭上了眼睛，整个身子化成了一只巨大的青钰蟹。
海蓝呆了，难道说不喜欢也会死？
那个时候，海蓝他们还不知道壳类的海洋生物每到五百年会蜕一次壳，而小红蟹倒霉催的正赶上还没蜕过壳，丝毫没有经验的海蓝。
如果那次算是海蓝生命中遇到的第一次表白，也一定是最烂的一次。后来，他们默契得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恐怕小红蟹也觉得太丢人了。
海蓝想着，一丝微笑浮上脸颊，耳边传来铃玉树此起彼伏的叮叮声，低头，小红蟹从修长的双腿开始渐渐转化成原身，收紧的腰身也庞大起来，玉般的肌肤透出隐隐的青色，一炷香的时间小红蟹已经完全蜕变成一只青钰蟹。
海蓝右手一划，设了个结界把毛毛、小红蟹和自己包进去，以免有人打扰到小红蟹。
还有几日便是她和小红蟹的生辰了，蜕壳的确是在这几日左右了。不过，海蓝皱眉，虽说小红蟹已经成了地仙，在哪里蜕壳都无所谓，但是海里是最安全的，他为何偏偏跑到这里？蜕壳对于一个还未化成上神的海洋生灵都是非常重要的，他不应该忘记。除非，他遇到了比蜕壳还让他伤神的事……
海蓝乱七八糟地想着，枕着毛毛的肚子睡过去了。
三
小红蟹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蜕壳只持续数个时辰，经过一场蜕变，小红蟹试着运转灵力，果然又醇厚了许多。
小红蟹转头，海蓝姣好的睡颜呈现在他面前。他呆愣愣地望了许久，伸手将她鬓边的发别到耳后，指间触过她细腻的肌肤，入手微凉。
“海蓝，你知道吗？我，我是漓昭，我竟然是漓昭。我该怎么办呢？”他喃喃，目光朝着东方一抹淡淡的鱼肚色。
“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赤妖，不记得我对赤妖的感情，甚至不记得我自己。但是我知道，我是漓昭，没错的。我记得什么呢？我记得你，记得英山，记得我……喜欢你。这就像人生的两世，这一世的我，还要不要想起上一世的事？”
小红蟹长叹一声，目光收回来，看着沉睡中的海蓝，无奈道：“你也有两世，太子和赤妖一样，都希望你我想起上一世的事。”
“可是，我们应该想起吗？”
山谷里铃玉树叮叮作响，小红蟹重新躺下来，疲惫地合上眼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