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日子过去,转眼又是一年到底。自上次一事,莫说见面,便是消息,已是半点全无。如此也好,如此甚好。再相见,只怕我也不知该以何种面目相见了。
“多少吃一些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回来以后人就这么消沉?”荣姐姐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缘由,为我做爱吃的菜肴。
“姐姐让婉儿静一静吧。”我推开她的手,只觉得说话也累人。
“你下去吧,我来。”原来太平来了已经许久,听到这声音我才察觉。她靠在床沿,对我笑道,“今年我跟娘娘得了一个****。上元佳节,准许我出宫。”
听完不禁为之一振,上元啊。寻常百姓的、大唐长安的上元,我开口道,“谢公主。”
游人织盛,百姓欢愉。处处人头攒动,车马壅塞,人满为患。鼓乐震天,灯罩如昼,各色舞乐杂陈,杂耍百戏,奇装异相,令人目不暇接。果然夜禁取笑,金吾放夜,百万长安人马,倾巢而出,不同凡响。太平一身孔雀綾锦耀眼夺目,我只想体会一下市井之乐,荣姐姐于是为我精心挑选。上身绯色窄袖衫缛,下身是曳地水绿长裙,足登一双杏白弓履,虽是朴实却也舒适。
不料,不只是太平一人而已。李贤、李显以及李旦均出宫在列。我既心生害怕又不知如何自处,只将满腹的心思放在琳琅的花灯之上,也只同李旦和太平做简短的交流。
“快去安福门!”一群热闹的人潮在偌大的号召之下袭来,将我们也推向安福门去。太平却不以为然,对我挤眉弄眼道,“那里热闹!”
只见一个巨大的灯轮,高达二十丈,上缠绕着五颜六色的丝绸锦缎,黄金白银装束,其间悬挂花灯五万盏有余,如同彩云缤纷、霞光万丈的花树一般,如真似梦。下有千名妙龄宫人和长安城内家人妇女,着锦绣罗绮华服,满头珠翠,脂粉香气袭人,日夜轮流歌舞不休。从前听闻诗吟: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声词。如今见来,却是震撼。前些日子就听敬亭说过,西宁舞姿动人也有幸被选上,只怕此刻正迎风起舞,邀月共芳华,思君两不误。不多时,又见着一座灯楼。通体是丝绸所制,高达一百五十尺,宽达二十间架。其上悬挂珠玉银穗,微风而来,金玉铮铮作响。其间绘有龙凤虎豹,腾跃之状,栩栩如生。旁侧一架百枝灯树,高八十尺,巨型树形之灯安放高冈之上,百里可见其光,夺目耀人。不消说,其下不乏乐舞百戏,辉煌如昼间舞姿曼妙,奢侈富丽。
除却女子歌舞,各地乐队也纷至沓来,一较胜负。牛车之上吹拉弹唱,扮成牛虎、犀牛大象,不可胜举。另有杂耍艺人,花灯之旁跑旱船、走绳索、吞钢剑、口吐莲花、摔跤相扑或是舞马斗鸡,拔河转火圈等等一应俱全,叫人目不暇接。
这才是大唐。这才是长安。
“吃焦圈咯!热腾腾香喷喷的焦圈出锅咯~~”一溜烟排过去的,正是上元节不可少的焦糙食摊,或是五仁干果还是咸肉鲜菜馅儿的,麻利地溜进面粉团子里。一个个丢到大锅里煮透,捞起来丢到芝麻油锅里煎炸,待一个个浮起来金晃晃一片,便是浓郁的香气一阵。
“走!”太平挽着我,“阿郎,来几个焦糙!”
“小娘子要什么馅儿的啊~”
太平捅了捅我,我应声道,“各种馅儿的都来十个。”
“好咧~”年轻的阿郎应声现做了起来,手脚麻利得很。李旦杵在一旁,默默地开口道,“多要十个咸肉的。”
“仔细吃坏了肚子。”李贤半天,终于吐出来一句话。
“我、我也想来十个咸肉。。。”李显也壮着胆子开口道。
阿郎高兴得合不拢嘴,一下子就可以出锅了。
金黄酥脆,而馅儿却滚热烫口,咬开之后香气扑鼻,真是人间美味。虽是整整六十个焦糙,却三下五除二间消灭殆尽,更是口齿留香,欲罢不能。“可别一口吃饱了,上回没能尽兴而归,这一次我可要将大大小小的好吃都尝一尝!”
“那小娘子可一定要去尝尝萧家馄饨,庚家粽子了!还有长安豪家食的“古楼子”!”
“古楼子?”
“起羊肉一斤,层布于巨胡饼,隔中以椒豉,润以须,入炉迫之,候羊肉半熟食之,呼为古楼子。”
“你如此清楚,一定吃过了?”太平逗弄阿郎道。
“小娘子说笑了,我哪有那等口服啊。不过是听得多了,又尝不到所以记得牢。我们这样的人,哪有机会吃这样的好东西啊!一年到头能沾点油腥已是难得!”
“长安繁华至此,也有这般境地之人。”那别处岂不更甚?我不禁问道。
“小娘子说笑,天下不管哪里,都有难过的人。不过都是度一日过一日,压着些难过,往下活罢了。那些花灯船上跳舞的女人们,也不是个个都开心的。”
“你倒是看得透,给!”太平一撩手,将满满一贯钱丢给他。“多给的算是赏你的!走!”
不听阿郎道谢,太平径自走了。我也不愿停留,只想离开李贤,所以心里一直记挂着回去。而后,一行人又去尝了古楼子等等一些稀奇古怪的风靡食品,这才缓步下来。
夜深了,河畔人家纷纷放起花灯,祈祷来年平安无事。我们也入乡随俗,纷纷选了自己喜爱的花灯,沿着河畔许愿祈求上苍。我望了望身后千疮百孔的他,又不禁想起如今唯唯诺诺的李显,心中思绪万千,却在此刻宁静的夜里静谧的湖畔边心思陡然静了下来,生平不做决定,总是被做决定,是我习惯使然?还是我不够勇敢?
我心心念念始终不离自己,却鲜有关心他人的苦难,是否也是狭隘自私太过?世间万千,总说众生平等,却生来就不对等。宫女万千,而仅我一人独享此刻的显赫,世人难计,却多受温饱所扰。这世间不乏饱受痛苦之人,我又何必站在这顶点之上哀叹世事难全,自怨自怜呢?
为多一些人考虑,为多一些人活着。不只是为自己,也许是顾姐姐悟透的第一层人生。
“许了什么愿?”太平忽然凑过来问道。
“百姓安居,天下太平。”
“我也是。”李旦有种莫名的激动,我对他笑了笑。他还是个孩子呢,心思就这么大。
“回去吧。”李贤道。
“不去朱郎那里了?”李显竟还记得这一层。
“不去了。”李贤说完,转身走了。
我们几人而后也紧跟而去。
长安的繁花,终是昙花一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