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卡在山梁,透过河畔的柽柳,形成一道道耀眼的金色光线,映在人们的脸上、身上。天上的云在阳光的映衬下格外绚丽,河边的浅滩中不时传来几声蛙鸣,柳河镇经过一天的喧嚣又恢复了应有的宁静······
镇上买卖家的店铺门窗已开始上板儿,停止了一天的营业。吕家“德顺昌”商号的老家人吴四正在上最后一块门板,街道上行人稀疏,大部分人家已经炊烟袅袅,吴四正要转身进院,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上的人由远而近,像风一样掠到自己近前,几乎要将吴四撞倒,吴四还未看清是何人如此莽撞,那人已经到了吕家大门前,说是翻身下马,不如说是从马上摔下来的。只见他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地撞向吕家大门,未及拍门身体就重重地摔在地上,伸出拍门的手顺势撑了一把才没有让自己的头磕到门上,随即俯卧在地。
吴四快步来到大门前,将那人扶起坐靠在自己怀中,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老爷出事了!”
吴四迅速叫开大门,将来人抬到院中,一面吩咐:“快请夫人与二少爷来!”
吕家的下人一下子忙乱了起来,丫头菊花迅速到后堂去叫家里的主人——德夫人,腿脚快的伙计去叫二少爷仲蠡。
吴四吩咐人到厨房端来一碗水给那人灌下,又是抹前胸、拍后背,又是掐人中,好一会儿那人才睁开了眼睛,看到人醒了,大家七手八脚将他抬到屋里。这时德夫人与二少爷仲蠡也到了,大家的眼睛齐聚到满身是土,左腿流血的来人身上。
“立勤,出了什么事?”“阿爸呢,阿爸在那里?”德夫人与二少爷异口同声地问。这位被叫做立勤的人是吕家的一个伙计,名叫童立勤,与二少爷吕仲蠡同龄,是吕家德顺昌商号大掌柜童子岳之子,现为“德顺昌”商号的东家吕炳德的贴身长随,一月前随同东家吕炳德带领的商队前往青南草原上台部落,按理说现在是商队全部人马回来的时候。如今仅他一人回来,所有的人心里都明白“商队出事了!”童立勤想挣扎着坐起来,但一用力腿上的伤口又在流血。???
德夫人赶紧叫他别动,一面叫人替他重新包扎伤口,虽然心里比谁都着急,但嘴上却安慰道;“立勤,遇到什么事了?慢慢说来!”童立勤长出了一口气,双眼含泪,抽泣着说;“夫人、二少爷,商队被土匪劫了,我们的五个人中枪,东家和货物全部被扣,是土匪窝阔台干的!”
平静的吕家一下子乱了。众人面面相觑说不敢做声,德夫人腿一软,二少爷仲蠡在她身后扶了一把才没摔倒,听到立勤的话,她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门外,没了声息。
二少爷仲蠡的脑子里也先是一阵空白,但他在脑海中飞快地捋了一下眼前的一切,迅速地调整着自己:“土匪绑人扣货,无非是要钱,破财就可免灾,几天内阿爸和大家都应该是安全的,现在只有等,等土匪出条件。”
想到这,仲蠡对着还向着门外发愣的德夫人说道:“阿妈,事已至此,您先别着急,急也没用,现在应该赶紧准备一下,看家里还能拿出多少现钱,绑匪肯定是要钱的!”
一句话点醒了还在发蒙的德夫人,她起身对大家道:“大家听着,今天的事不要对外人讲,听清啦?”
众人应道:“听清了!”
德夫人吩咐吴四道;“四伯,你赶紧到镇上请一个郎中来,仲蠡,去把周先生请来!”
众人一一散去,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让人感觉是一场恶梦。德夫人独自一人来到堂屋等候周先生,在众人面前虽然她没有不知所措,但此时,她仍感到是那么的无助,心像是被挖空了。
天已经暗了下来,立夏已过,庭院中的丁香开得正盛,花香一阵阵地随风袭来,浓的有点腻人。
这一切德夫人却浑然不觉,她只感觉,怎么周先生这么久还没来!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仲蠡带着周静轩来到了厅堂,周静轩走得太急促了,有点喘。
他一进门便道:“情况我已略知,夫人请放心,二少爷说的是对的,土匪要的是钱,德公暂时不会有事,我们要先看看土匪出的条件再说。”
这位周先生,到吕家已经二十年了,他在吕家具有双重身份,一方面他是吕家“德顺昌”商号的账房先生,所有账目一清二楚,又由于他是前清秀才,学问人品的都比较好,因此又兼着吕家的私塾先生,吕家大少爷伯颜、二少爷仲蠡都是他教导出的学生,现在吕家的另外两个孩子淑康和季思仍由他教着,在柳河镇也是颇受大家尊重的人,吕家每遇大事都会听听他的意见。
看见周先生来了,德夫人站了起来:“先生快坐,现在账上能拿出多少现银?”
周静轩坐下:“不知道绑匪开什么价,按时间计算,少东家伯颜和张鸣歧大掌柜过两天也应该回来了,他们至少能带回两千多大洋,把柜上的现银加在一起拿出五千大洋应该没问题。”
“那就请周先生先去准备,对了,店里的存货也盘一下,看有多少可以兑现,明天给我一个准确的数字,周先生,此事暂时还是不要声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明白了,夫人,我这就去盘盘账目,夫人保重!”
周先生转身走了,仲蠡送到大门口。德夫人站起身想去看看立勤的伤势,再问问详细情况。还没出门,就见大少奶奶索嘉树急匆匆走进来:“阿妈,公公被绑了?有危险吗?”
“暂时还没事,你不用急,详情还要问问立勤。”
“就立勤一个人回来了吗?其他人怎么样?”
“详情我也没问,我现在去看看立勤。”
仲蠡回到厅堂,没进门,听见了二人的谈话,准备跟着妈妈一起去看立勤,德夫人出得门来,回头看了一眼大少奶奶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带着二人来到了立勤房中。
郎中已将立勤的伤口处理完毕,上了创伤药,见德夫人进来便站起身:“夫人,是枪伤,好在没伤到骨头,大腿上穿了一个洞,年轻人好得快,个把月就可下地行走,放心吧,换的药我已开好,方子在此,按时换药,不会有大碍。”
德夫人谢过大夫,让仲蠡送大夫出门。
立勤这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脸也揩拭过,但英俊的脸上仍带着疲倦:“夫人,东家和商队是在南巴滩遭遇土匪的,当时土匪的人数和我们差不多,也就二十几个,但他们人人都有长枪,当时老爷很镇定,吩咐大家不要莽撞,土匪是来劫财的,应该不会伤及人命。可谁知,三才这小子太紧张了,手一哆嗦枪走了火,一下子又招来四十多土匪,双方都开了枪。我看见我们有五个人被打倒,我一直保护着老爷,我们的七八条枪挡不住那么多土匪,老爷看我们人少,便大声吩咐,不要抵抗了,大家知道这是给自己留后路,接着,老爷吩咐我,骑上快马快冲来报信,就这样,在大家的掩护下,我跑了出来,但腿上还是中了一枪。”
德夫人安慰立勤安心养伤,回头对跟来的索嘉树道:“今儿的事你先不要告诉你阿爸,到时候我会告诉他的,四伯,今晚找个人陪陪立勤!”
索嘉树和吴四答应着,各自去了。
索嘉树回到自己房里立刻低声吩咐了自己的随嫁丫头杏花几句,杏花随后悄悄出了吕宅。
第二天一大早,周先生便将账目如数报了过来,还好共筹措了两千五百大洋。
周先生低声问德夫人:“夫人,‘德顺昌’的买卖今天照旧吗?”
德夫人略一沉思:“买卖还是照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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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顺昌”商号在柳河镇的买卖家是最大的,与之有一比的就是索家的“合盛昌”。如果吕家今天突然歇业,就等于告诉人们吕家遇上事儿了!所以买卖照常是必然的选择。但是稍微细心一点儿的人还是会发现吕家上柜的伙计脸上与往常似乎有点儿不一样,这一天吕家的人是在在惶惶中度过的。
第三天第四天没有任何消息······
第五天大少爷伯颜带领商队归来。这一趟买卖收获不错,伯颜的脸上洋溢着自得的喜悦,但一进家门,他就感到家里不对劲儿。
见了德夫人先报了平安,又报了收益,之后便问:“阿妈,家里有什么事儿吗?”
德夫人等众人散去后道:“你阿爸被窝阔台绑了!是立勤逃回来报的信,你回来了就好。”
“啊!”吕伯颜着实吃了一惊:“哪天绑的?阿爸怎样?土匪不会撕票吧?”
“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现在没有任何消息,周先生、仲蠡我们几个人商量的结果是土匪要的是钱财,在他们没开价之前,你阿爸和伙计们应该是安全的!”
“没有派人出去打听一下消息吗?”
“土匪们来无影去无踪,人倒是派出去几拨,根本见不到土匪的影子,更打听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了。”
现在也只有等了!吕伯颜沉思了片刻道:“妈,事情已经出了,您别急,急也没用,再过几天张鸣岐大掌柜带领的那一队也该回来了,我先去看看家里能准备出多少钱。这事儿外人知道吗?”
“暂时只是家里人知道,但保密不了多久。”
“知道了,妈,你好好休息,家里的事儿交给我来处理吧!”
大儿子的归来,让德夫人得到了些许安慰,但她提着的心始终没有放下······
第六天张鸣岐的商队归来,收益不错,但没有人能高兴得起来,土匪仍未送来任何消息。大家商议的结果是一致的:“他们是在故意吊着你的胃口,让你着急,最好你乱了方寸,不顾一切,才好要价!”
看到了这一点,大家的心反而镇定了不少。吕伯颜还要照顾家里的生意,但也抽空陪着德夫人。张大掌柜、周先生、仲蠡这几天几乎是寸步不离德夫人,大家此时有一个共识:报官是没有用的!窝阔台在这一带纵横了十几年,绑票的事也发生过几次,但报官的结果大家都清楚,从来都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官府也曾多次剿过匪,窝阔台的对策是能打就打,占点儿便宜就跑,官府来的人多打都不打,直接跑得无影无踪。百十号土匪,人人快马长枪,又有眼线,官军拿他们还真没什么好办法,这是柳河镇人人尽知的事。
第七天无话。吕家的人有点儿像热锅上的蚂蚁。
第八天,镇上看上去依旧平静,一些细心的商家已经感觉到吕家似乎是发生了点儿什么,但吕家人守口如瓶,别人也只能是胡乱猜疑而已。细心的人也发现,几天来,索家“合盛昌”的两位大掌柜和东家索天响走东家串西家似乎很忙······
吕家在凄惶不安中迎来了第九天。白天无话,刚一掌灯,就听得“啪!”一声,一方裹着石头的白绫落在了当院。仲蠡快步走过去拾起白绫,拿到堂屋。这时众人也都围了过来,仲蠡打开白绫,上面只有十个字“五天之内,备好一万大洋。”在仲蠡拾起白绫进屋的当口,老家人吴四迅速打开大门四处张望,可街上空无一人。
一万大洋,这是这许多年来窝阔台要价最狠的一次!
这一要价在吕家炸了锅!
“这么多钱!”不知是哪个没管住自己的嘴,叫了起来。
其实这也是在场众人脑子里的第一闪念。
张鸣岐、周静轩老成持重,虽也很吃惊,但没有说话。
几天来一直心情沉重的吕伯颜见了这个数字也不禁叫了起来:“天哪,哪里去找这么多钱?一万大洋,太狠了点吧!”
听得此言,德夫人迅速白了一眼伯颜,嫌他的话太不合时宜,吕伯颜也感到自己有些失言,不再言语。
德夫人始终未发一言。
一阵沉默后周先生低声对德夫人道:“张大掌柜、大少爷带回的货和现银总共合两千四百大洋,账上有两千五百大洋,我们现在可凑足五千大洋,仍缺五千大洋!”声音虽低,但在场的人却都听到了。
与土匪谈条件没有先例!东家和二十几个伙计的命还攥在窝阔台手里,怎么办?周先生、张鸣岐、仲蠡一致表示,不论怎样,都要先赎人!
吕伯颜呆呆地站在众人身后不知在想什么。
德夫人最后拍板:“向镇上的同业们借钱赎人!”
德夫人这淡淡而坚定的一句,像是自语,又像是命令。
张鸣岐、周先生同声道:“那好,明天我们同伯颜一起去筹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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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出乎吕家人意外的是吕伯颜同张、周二位跑遍了镇上所有的商家,结果是众口一词:“没钱了,各家的柜上都仅剩一点流动资金,余钱全被“合盛昌”索家借去了!”
现在能借到钱的地方只有一家——“合盛昌”商号,也就是吕家的亲家——索家。
无功而返的张周二位和吕伯颜回来后一直呆呆地看着德夫人,向索家借钱,张周二位面露难色。德夫人思忖了片刻道:“张大掌柜、周先生,二位先去索家试一试好不好?”
夫人发话了,张周二人不好推脱:“也好,我们先试一试。”
结果在预料之中,索家说要做一笔大买卖,钱是有一些,可是正在急用,让二位到别家借借看!
看来只有德夫人亲自出面了。
索家离吕家不远,在镇的西头,也是一色青砖到顶的三进院落,前店后宅,格局与吕家大致相同,由于借鉴了吕家的样式,大门和商号建的十分气派,胜过吕家一筹。
德夫人在伯颜的陪同下来到索家门前,刚要拍打门环,大门开了,索家的少东家索承业刚巧从门里出来。看见二人,赶紧热情招呼:“啊呦,婶子好,快请进!”随即转头向里面大声叫道:“阿爸,吕家婶子和我妹夫来了。”
听到儿子的喊声,索家的主人索天响也迎了出来:“亲家母,快请进,承业,吩咐人上茶!”
来到堂屋坐定,德夫人开门见山:“亲家公,我是来向亲家借钱的!”
索天响并没有回答德夫人的话,而是转向吕伯颜:“伯颜,何时回来的?这次的生意怎么样?顺利吧!这次你是去了兰州还是下了四川?我最近可是要到四川和汉口走一遭,有大买卖要做!”接着才转向德夫人很关切的样子:“亲家母要借钱?借多少?你家还缺钱?”
这时,索夫人听到亲家母来了也从后面来到堂屋,家人献了茶,两位夫人寒暄了几句,德夫人向索天响道:“亲家,不瞒你,家遇不幸,我家老爷几天前被土匪窝阔台绑了,开价一万大洋!限五天之内交钱,到今天还有四天时间了,家里七凑八凑凑了一半,还差五千大洋,镇上的各家买卖我们已经借过来了,都没钱,说是你们家事先已经借走了,知道你家要做一笔大买卖也急用钱,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人命关天,二十多口子的性命啊!求亲家看在老爷与伯颜你女婿的面子上把钱先借给吕家一用吧!帮吕家度过这一关,这里我老婆子先行谢过了,你们什么条件我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