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年四季手脚冰凉，心跳只有每分钟四十四下。去打麻将时，一搓牌，搓到对面对漂亮小媳妇的手上，就把她吓了一跳，说，“你这手，晚上睡觉在被窝里让你摸上，非吓死不可！”这都是常年默念金刚咒的缘故。
这篇金刚咒是我的曾祖母在我九岁的那年教给我的，一开始我不学，说什么也不学。
但是九岁那年的夏天，曾祖母带着我去赶了一次集，我亲眼看到了她的厉害，才缠着她，让她把这篇神奇的咒语教给了我。
那天曾祖母怀里端了簸箕，里面是满满的一簸箕的红薯干，迈着一双尖尖的小脚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着。红薯干是头一年秋天地里的红薯刨出来以后，拣那些个头匀称些的小个的，蒸熟了，放在阴凉的地方晾着，一直过了冬天，个个捏起来还是软软的，异常的劲道，能换了小人书给我。
乡间的土路本来就不宽，如果对面过来一辆大车，那人们就得扁着身子、小心地蹭着才能过去。路上有很多徒步走去集市上的人，有的背着口袋，有的推着车子。
突然从我们的前面冲过来一辆大车，拉车的那匹马显然惊了。车把式手挽住缰绳，被惊马拽险些跌到胶皮轮子底下去。
我和曾祖母身后的好些人吓得纷纷往路下边的沟里跑，有的把带去赶集的东西扔了一地。那年头断脚折腿就是大病了，什么毒瘤癌症的闻所未闻，谁都不敢与这匹惊刀撞到一起。但是那些推了车子的人吓得动不了，他们舍不得车子上的东西。
只见我曾祖母轻轻地把怀里端着的簸箕往路中间一放，直起身子后伸出右手，比划了一个八字，似乎是有着用这两根细细的手指去捏那匹惊马的意思。
车把式一边让惊马拽着跑，一边大声地喊着说，老太太，你快闪开。
但是那匹马却在离着曾祖母七、八步远的地方硬生生地停住了。大大的马眼里流露出一股害怕的神色，不停地把头往一边摆，躲闪着我曾祖母的眼神。
曾祖母簸箕从容地走开，对我说，刚才我只念了金刚咒中最简单的“牲”字咒，是最简单的。你学不学？
我说学！学！全都要学会。
曾祖母说。金刚咒共七十二字，字字如莲，又字字如刀，善念一动，法力惊天动地。也许只有观音菩萨可以管得了你，因为你没她善。
曾祖母在她一百二十岁那年去世了，她去世那年我十岁。她的棺材就放在院子里的猪圈旁边。那时我不懂事，听守灵的大人们说起曾祖母以前的另一件事。
说华北打仗的那年，我们家立在村头的土坯房子，让子弹一穿就穿透了，窗户纸上也都是枪眼儿，把我爷爷他们吓得都快拉稀了——其实已经拉了。大半夜的一家人都不敢闭眼，生怕闭了眼就睁不开了。
曾祖母拿了一只箩子，就是家里筛面的一种筛子，往窗户上一挂。然后据说她念的就是金刚咒。就听着屋外头呼啸的子弹虽然更密集了，但是再也没有一颗打中我们家的房子。
后来大地震后，我们家的房子都倒了，我和曾祖母没有事，我跟着她住在一间后搭起来的屋子里。
有一次我发烧，烧得迷迷糊糊的，都说了胡话了。半夜的时候我看见窗子黑黑的。那天是十五，刮着大风，吵得我更睡不着，瞪着大眼在也不吱声，就看着老屋子里用报纸糊着的顶棚，老是看到顶棚上有个小人儿，举着一只大灯在照我。我的眼睛就惊恐地随着他满顶棚地跑。
再看自己盖的被子，上边有一排小人儿，有鼻子有眼的，排了队伍来回跑，最后顺着我脖子边上的小缝儿钻到了被子里面。我手在里一搅和，他们又飞快地跑出来。
就这样，我一个小孩子，大半夜的，让这些东西折腾得一刻也睡不得，异常的疲惫，神志又十分的清楚。
不知什么时候，曾祖母爬了起来，摸着黑用剪子剪了个什么东西，嘴里默念着几句咒语，把她刚剪完的纸片往窗户纸上一贴——也没见她抹浆糊，那东西就站在窗户纸上了。
然后我再看，原来她剪了一只大公鸡。就在窗户格子里雄赳赳地来回踱着步子，还低下头来啄着什么。
然后，本来黑黑的窗子就亮了。月亮也照进来。
我再偷偷地看顶棚，那个拿了大灯照我的人也不见了。早上我起来后病就好了，爬起来去看那个贴了纸公鸡的窗格子，本来很完整的窗纸，在鸡嘴的下方出现了一只小洞。我再一动，那片曾祖母夜里剪的公鸡就飘飘忽忽地从窗户上掉了下来。
后来，曾祖母把她从不传人的七十二字金刚咒全教给了我，分为“牲”、“好”、“鬼”、“仙”、“易”、“之”、“早”、“了”八句真言。这八个字是那八句真言的头一个字。这八个字的后边各还有八个字，应七十二天罡之数。
其中牲字咒是最初级的，由字及意，就是念动这九字真言，可以摄住动物们的心魄，让它们知道害怕。但是曾祖母说，“牲”字咒管马牛羊狗豺狼熊狮各类牲畜，独独管不了虎；
“好”字咒就是管人的事情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丑的俊的、当官的扫街掏粪的都能管，独独管不得和尚尼姑道士。
“鬼”字咒管不了祖先、“仙”字咒不管观音。但这已经是天大的本事了。
后边的四个字就是更高一级的法力了，就不在这里一一细说。
刚才说到曾祖母死的时候，她的棺材就停靠在我家院子里的猪圈旁边，一百二十岁算是喜丧，但是大半夜的大人们都不敢出屋，我却在她旁边的一只长条凳子上躺到天亮，算是我和她单独的告别。
以后这篇金刚咒一直陪伴着我，有时拿出来用用，很灵。但是这东西独独不能为自己谋福利，一点都不灵验。
就这样，我带了金刚咒，在红尘与异界中往来。。一直蹉跎至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