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初歇,古老的长街洗去了往日的烟尘,屋檐下雨滴滴滴答答敲打着青石板。天色已暗了下来,路上行人收起雨伞,小心翼翼地越过水渍往家赶去,长街竟是如此的宁静。
不多时,街头转角处冒出两个少年,满身湿透飞奔而来,一些知情的人对此早已见怪莫怪,只在心里嘀咕,这汇文斋的周扒皮又要很赚一笔嘞。
果然,这两个少年停在了街道中央的汇文斋门前,拧干了身上的雨水,齐步进了门。汇文斋周掌柜支着头在柜台上打盹儿,心里正诧异:“难道两位财神遇到麻烦了?”见二人进来,忙抖了抖浑圆的身材,精神一振,满脸堆笑道:“杨少爷,李少爷,您二位可算是来了,小的还以为您二位又被贵府老爷给关了禁闭呢?”
这杨、李二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却都佯装着大人模样,抢着答道:“休要胡说!”“岂有此理,何出此言?”
周掌柜两眼眯成一条缝,嘿嘿道:“小店新得了子渊先生的文集,消息早已传至二位耳中,却久久不见二位到来,岂不是怪事?二位对子渊先生敬若神明,若非为贵府老爷所困,又岂可令子渊文集久置于小店书架之上?”
二人闻言,满脸涨得通红,却说不出话来,显是周掌柜一语中的。原来,这杨姓少年乃是川中武学名家杨知客之子杨泊安,他年幼时学武受伤,产生抵触,以致厌武喜文。杨知客一身艺业非凡,自不愿后继无人,故而每次见到儿子,总是督促儿子静心练武,继承家学。
李姓少年却是杨知客幼徒,名为李武。虽然他名为‘武’,却也有着杨泊安一样的性子,爱文成痴,这日听说汇文斋新得了一套子渊文集,那里还能静得下心练武,忙乘杨知客不注意的功夫,与杨泊安偷偷溜了出来。因此春雨寒湿,却也不敢细细收拾行头撑伞出来。
二人被周掌柜奚落,终究面薄,脸上顿时一红。杨泊安捋了捋头上的水滴,喝道:“啰嗦什么,还不赶快把先生的文集请来。”
周掌柜自不敢得罪二位财神,谄媚地笑道:“得了,您二位稍等。”忙取了两册子渊文集轻轻递到杨泊安手中,李武从荷包中取出五两银子递给周掌柜,口中不免自嘲一声‘有辱斯文’。周掌柜接过银子,掂量掂量,亦不免窃喜‘净赚三两’。
杨泊安二人取了书集,便不再停留,回身急匆匆往家赶去,心中暗自祈祷可不能被爹爹(师父)发现,否则一切休已。却不知身后何时跟了四五人上来。
这四五人满脸阴翳,其中身着白色绸子的中年男子显是首领,他见两少年好无知觉,嘴角微微一翘,冷哼一声,心道:“二十年的旧恨总算该偿还了吧。”
杨、李二人却不知滔天大险已然来临,只想着新得了子渊文集,又能暂缓无书之苦了,偷偷摸摸进了府门,绕过前院厅堂,不见杨知客身影,便分手各自回房。
杨泊安推开房门正暗自庆幸躲过一劫,忽听得房间里一身咳嗽,吓得手一抖,差点掉了文集,朝里望去,见母亲葛氏笑吟吟坐在床头,守株待兔。他素来不怕母亲,嘿嘿一笑,冲了过去,抱住母亲膝盖,娇声道:“娘,你怎么在这里?”
葛氏一脸无奈,溺爱道:“你这孩子,若非你爹爹出了门,看他不收拾你。”说着,摸了摸杨泊安的衣衫,又忙道:“还不赶快把衣服换了,小心风寒。”
杨泊安自不能违逆母亲的话,唤了丫鬟进来替他拾掇拾掇。
葛氏亦忙冲了热茶,却遮挡着杨泊安与小丫鬟的视线,从袖中掏出一瓷瓶倒出一个鲜红的药丸来,融入热茶中,又亲自看着儿子喝下,才不动声色,拉着儿子的手,笑道:“快到饭点了,且迎迎你爹爹去。”
杨泊安点头称是。扶着葛氏出了房间,一路有说有笑,到了厅堂,见爹爹的大徒弟赵飞鸿正侍于门口,笑道:“大师兄,可见到爹爹回来了?”
赵飞鸿见二人过来,忙道:“见过师娘,小师弟。今日不知怎的,却还不见师父回府。”
杨泊安笑道:“定是爹爹又和郑伯伯较上劲了,没事,咱们再等等便是了。”
葛氏看了看儿子,温柔一笑,又偏过头对赵飞鸿笑道:“飞鸿,你且令你几位师弟去请请你师父,便问问他是否要丢下咱们孤儿寡母,以武为伴了?”
赵飞鸿答了声是,转身便唤了三位师弟,出府而去。
此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春风寒意尚重,葛氏坐在厅堂,心下却莫名烦躁,她素来是一个稳重的人,轻易不会有这样的情绪,她平生坦坦荡荡,唯有从前那件旧事乃是隐患,一想到这儿,更是郁闷难当,抬头看了看儿子杨泊安,见杨泊安嘿嘿一笑,才稍稍安下心来。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按路程算来,杨知客师徒几人早该回府,府门却久久不见动静,葛氏心中又悬起重石来,她二十年未曾动用的紫阳真气缓缓散出,忽的察觉出杨府四周竟有五个道真气涤荡,气息虽非甚厚,却绵绵如丝雨不绝。那真气她再熟悉不过,正是芜湖徐氏的清湖真气。
她的紫阳真气一触即回,不敢稍作停留,虽未交锋,却已试探出了几人的能耐。杨府正门那人功力与自己不相伯仲,拼斗起来虽说不能胜,也不至于落于下乘,只是其余四人虽略输一筹,毕竟不可小觑。更何况尚有儿子在侧,她自保已然勉强,又怎能护得了他。
葛氏已知今夜自己夫妇二人难于幸免,却不能不为儿子考虑,想到儿子,两行清泪不觉洒下。杨泊安见母亲倏地留下泪来,还以为母亲因自己而呕气,忙起身跪在葛氏膝前,道:“娘,儿子不好,又惹你伤心了。”
葛氏抹了抹眼泪,强笑道:“傻孩子,尽说些胡话。快起来,让娘再摸摸你的脸。”
杨泊安见母亲无由的悲痛,也不禁悲从中来,哭道:“娘,你怎么了?不要难过,儿子以后一定好好孝顺你。”他自小未见过母亲如此难过,是以不知如何宽慰母亲。
葛氏道:“娘不难过,只要我儿开开心心,娘就不难过。孩儿,你听娘说。”
杨泊安接话道:“娘,您说,孩儿都听你的。”
葛氏会心一笑,道:“孩儿,你现在还小,以后总要长大的,遇到了困难不要害怕,要勇于面对,即便爹娘不在身边,你也要勇敢,爹娘会永远看着你的。”
杨泊安听母亲如是说,暗自嘀咕‘母亲这是怎么了?’口中却道:“是是,儿子一定不怕,”顿了顿,续笑道,“爹爹武功高强,天下何人敢找孩儿麻烦。”
葛氏揉了揉杨泊安脑袋,道:“那也是。有你爹娘在,定不让外人害你的。”又道:“等我的孩儿长大了,会遇到一个心仪的姑娘,生下一个孩子,平平安安到老。”
杨泊安笑道:“等以后孩儿给你找个儿媳妇好好孝敬您。”他话音刚落,忽听得府外一声惨叫,心中顿起不安之感,那声音太熟悉了,不是他父亲杨知客又是谁?
他抬起头不安的看着母亲葛氏,只见葛氏眼神倏忽变得凌厉,娇呵一声‘尔敢’,一掌拍出,十余丈外府门嘭的应声而倒,只见门外站着五人,他父亲横卧在地,四位师兄却被四人制住。
葛氏见丈夫有难,那里还坐得住,一手护住心脉,另一手单袖一扬,只见厅堂中七八盏茶杯竟似被真气包裹一般朝门外飞去。门外五人,不敢怠慢,皆出双掌运劲护体,茶盏与真气相撞,发出惊雷般轰鸣声,俱成粉碎。待遇回掌,却只见杨知客师徒五人已然脱困。
原来是葛氏救夫心切,乍然使出她家传绝学‘九阴交汇’,这一招九阴交汇乃是葛氏一族禁学,盖因此功有干天和,非生死关头不可用之。葛氏自知今日无幸,故而才使了出来。她功力本不弱于门外五人,这一招九阴交汇看似轻飘飘,却甚是毒辣,那茶盏本是瓷器,然在紫阳真气包裹之下却化为玄铁块一般激射向五人。五人自如临大敌,仓促间那里还顾得上杨知客五人。
葛氏得了时机,身形一闪,长袖如练,紫阳真气裹住杨知客师徒又倏而之间退回厅堂,形如鬼魅,迅捷无比。只见杨知客四肢处血流如注,心口处亦有血迹,显然受了穿心之厄。葛氏如痛在己身,忙将紫阳真气渡入杨知客体内。
良久,才听杨知客轻声道:“不用了。”
葛氏双目涌出泪来,抬头怒视门外五人,道:“仙阁规矩,不可以仙法伤及凡人,世兄岂可冒天下之大不韪。”她一字一字说出,显是对门外之人恨得咬牙切齿。
门外为首那人阴笑一声,却不答话,只冷冷看着门内。门内六人除葛氏外,皆不足为惧。他所忌惮者唯葛氏一人而已,见葛氏大敌当前竟费真气相救必死之人,心下自是乐意,却也更添恨意。
葛氏低头见丈夫气喘吁吁,她仙功虽妙,又岂能逆天改命?哭道:“老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杨知客微微一笑,艰难道:“不怪你,我又怎能怪你。那一年,我年轻气盛,第一次出川,希翼游侠江湖,济世救人,闯下不世之名,不过看到你第一眼,那些追名逐利的妄想,也就都不重要了,那时我就知道,这一生非你莫属了,你看,今日我达成夙愿,你该高兴才是。”
葛氏闻言,更添难过,哭道:“不,如果没有我,你一定早已是名动天下的大宗师了,你也会遇到另一个爱你的女子,安安稳稳过完一生,我就是你命中的劫。”
杨知客摆摆手,道:“你和我回蜀地的时候,我牵着你的手,想着老天爷待我真是不薄,竟把你赐给了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嘿嘿,那天我见你抱着安儿轻轻一跃,飞上树枝,那份功力,我便是再练上一百年也赶不上的,我竟娶了一个仙女啊,我要更加珍惜你。”
葛氏双目泪水连珠,听着丈夫临别之言,仿佛回到从前初嫁与他时,安宁、静谧。她总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却不料丈夫早已洞悉她所有的秘密,抽噎道:“谢谢你一生宠爱我。”
杨知客面色已变得苍白,看到身边儿子杨泊安与四个徒弟哭得悲痛欲绝,再望望妻子梨花带雨的面庞,道:“夫人,我有一个请求,还请你答应。”
葛氏佯装一笑,道:“我从不会违逆你的话的。”
“安儿年幼,你要保护他安稳长大。”杨知客声音已是很轻,几乎低不可闻。
葛氏握着杨知客父子的手,道:“你放心,我自会护佑安儿平安。”她话音未落,杨知客手一松,已气绝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