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开天谁解是何如?生为朝露已自枯。
传言四劫如弹指,破灭乾坤复太初。
曾以追思寻地纪,岂因问道畏天诛。
不明终始皆无趣,纵得长生一瞽奴。
传说世界终结时会回到它开端的一刹那。然而万物非生于开端之前,亦非死于终结之后,故传说无法得证。即便如此,芸芸众生对世界的追问永不停息。不息便有可能,不停便能接近。哪怕可能并不等于结果,接近并不等于答案。
然而,凭谁问?又倩谁答?
于是风云际会之时,在古往今来之地,有超凡入圣之人,登通天彻地之山。
亘古之时,终始之地,一人负剑自宇外来,登山问道。
这人玄冠白氅,面若冷霜,发似黑龙,脊如悬峰。剑在韬内,不露光华,却能干九霄云气;步于道上,不生尘土,然可动象外乾坤。只见他步至山脚,眼见周遭幻真难辨,天地玄黄演于莫测之窍,洪荒宇宙交于刹那之间。是时前不见古,后不见来,八荒四野,了无灵迹,而山外风云吞吐,山前万木枯荣,不禁怅然有感,霍而长吟道:
“玄穹为盖,承宇宙之权重,囚万物为刍狗。
不周为炉,受地脉之薪火,煮世界成风云。
一步一字,俄而便已步开十里,忽然又停驻凝目,只见逶迤山路苍苍翠翠,其间山石荦确,行径艰微。一嶙峋玄色大石横卧于山道,一披黄衣袒白腹之醉翁斜卧于其上。旁有金杯银盏,后有大缸为枕。醉翁喃喃自语道:“举世皆醒,当如何醉之?举世皆醉,当如何醒之?”语罢闭口,一时寂寥。醉者如寐,不管不速者何去;来人沉默,不知拦道者何为。正无解间,忽而后方道路有歌声传来。歌道:“天地兮长为逆旅,不变者行行复行行……”只见一绿蓑衣枯竹杖之行者阔步而来,黄尘扑面。负剑者正疑惑间,只见西天日影一晃,石上金杯便凌空而去,入了那行者掌中。此时行者已步至二人身旁,举杯便饮,脚步却无停顿,远走而去。只听得渐远之声传来:
“世有佳饮我莫贪,一杯更比一杯寒。
落花可暖酒中酒,流水还迷山外山。
日月谁人掌上舞,风尘我辈道中攀。
早知物象无留意,唯有前行不可还。”
音声苍茫,有无穷无尽之意;曲调慷慨,有令人随行之韵。
日头渐斜,歌声渐悠,身影渐长,归于萧瑟。剩月里清辉,更盛更冷。负剑者低头不语,似被月光凝固。山石拦山道,更如心中块垒,退无可退,进无可进,一步之间,或有天涯咫尺;一瞬之间,或有万载之悲。
此地不知春秋,其人也不知伫立多久,渐觉月光如水,柔善万物,于是天地浑然相接,继而瞳光耀起,明明如月。只见负剑者似顿悟一般霍然抬头,两眼神光湛湛,细看去竟是一对重瞳。此人洒然一笑,盯着醉翁道:“金杯为日,银盏为月,大缸有乾坤。酒是红尘,醉者世人,造化无尽深。石上世界一丈,内有乾坤万里,此为空间拦路,触之即沉沦。”语罢,又手指行者道:“蓑衣披月,竹节计年,步履踏秋千。万物不止,唯行在前,光阴更无间。道上风尘一寸,已然千秋百代,此为时光纵横,随之不可还。”醉翁行者皆为心象,实则空间拦道,时光纵横!
负剑者再望了望天,依旧星月混乱,时空如麻。于是左脚前踏,右手握剑,朗声一啸道:“空间为石,磨我剑芒;时光如水,涨我道行。今临此界,百劫千殇。一剑斩之,还我苍茫!”
刹那间,剑身震之,剑啸和之,剑光耀之,剑意破之,只见负剑者化作一道流星,如锤击宝镜,碎空间,破时光,斜穿山道而上百里。待得剑光息敛,负剑者衣袖猎猎,横剑指地,气势巍然,抬头远望,又是一番新天地。
然而此番天地有杀机。
负剑者神情凝重,放眼而去,只见此境天阔而动、地广而沉、雷迅而震、风疾而啸、水柔而漫、火烈而焚、泽深而静、山高而移。物为之化,象为之易,如烘炉炼道,自成乾坤。负剑者不敢松懈,直放出殷殷剑鸣。
似作回应,只见玄天似海,旋生混洞,降下一玄袍道人,须发如龙,脑后悬剑,赫然吟道:“吾随风去不登天。”继而大地深处步来一黄袍道姑,素面柔身,掌托一鼎,悠然接道:“魂陷皮囊百万年。”接着雷霆大震,电划长空,闪现一紫袍道人,怒目狂眉,手执巨钟,狂声笑道:“未往空中食紫气!”声化雷霆,击燃万木,熊熊大火焚天而起。继而火焰腾舞,化作一赤袍道人,虎背熊腰,身前浮塔,负手续道:“安能火里种金莲。”忽而火势一转,水汽蒸腾,瞬间烟雨朦胧,汇为一蓝袍道姑,肌如水玉,腰插一旗,柔声接道:“至柔上善龟蛇动。”转而雨点倾斜,细雨伴微风。风却无踪无际,唯有一青袍道姑飘然而至,霜面柳腰,轻摇羽扇,冷冷唱道:“来去无踪宇宙间。”语罢大泽中浮现一白袍道姑,灵韵动人,照镜弄发,浅浅吟道:“一纳江湖为梦镜。”最后便是山道上直下一赭袍道人,威压凌云,腰悬石印,瓮声结道:“千秋大岳住神仙。”
每出一人,负剑者剑鸣声便不得不增长一分,直至八人出齐,剑鸣已冲破半边云天。然而负剑者不敢妄动,此刻玄袍道人悬剑在天,黄袍道姑托鼎在地,紫袍道人横钟雷域,青袍道姑摇扇风中,赤袍道人舞于烈焰,蓝袍道姑朦胧雨间,白袍道姑照镜泽上,赭袍道人兀立山前。八者浑然一界,道音不绝。
“吾随风去不登天,魂陷皮囊百万年。
未往空中食紫气,安能火里种金莲。
至柔上善龟蛇动,来去无踪宇宙间。
一纳江湖为梦镜,千秋大岳住神仙。”
剑鸣之音,道句之声,混而相抗,各不相让。
负剑者问道:“诸位与我皆为故交,何必阻我去路?”
八道人凌空并立,齐声喝道:“终始之地,万灵却步!”
负剑者摇头,手指玄袍道人道:“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离为火、坎为水、兑为泽、艮为山。尔等虽为道则化身,然终不可代天行令,迷惘苍生。在下此行,不求超脱,不寻长生,不畏身死,不惧沉沦,只为解惑二字,此生无憾!”
乾道人当先御剑而笑道:“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众生皆有惑,又岂是解惑二字所能解脱?速速归去!”语罢,浑身一震,顶上浮现一条苍龙,正是苍龙法相。
负剑者气势亦增,毫不相让,朗声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有惑而不求解,不如自甘为蝼蚁,又何必顶天立地,登临此间?无故退去自是没有半分道理。”
乾道人面露欣赏之色,却眉头渐紧,剑指此人,殷殷轻颤。
这时坤道人上前道:“天有道,德载之,观阁下德未足以承道,强问之,恐遭祸患。速速归去!”语罢,顶上浮现一只飞熊,正是飞熊法相。
压力再盛,负剑者仍不退步,直道:“在下有问,非一人之道!此番求道,为苍生之命!天地当助之,而孰能害之?”
坤道人眼神微柔,亦不言语,将鼎横于身前。
于是震道人目光如电,上前道:“世有劫难,雷罚无情。窃问天机乃逆天行事。纵乾坤让你,我雷霆不容!速速归去!”语罢电光一闪,顶上浮现一只麒麟,正是麒麟法相。
负剑者心知不能如此耗下去,长啸一声,一道酷似其人的法相凌空飞起,顿时天地震动,风云变色,气掀穹顶,乾坤倒转。相比之下这方天地竟显得脆弱如纸,几乎一捅就破。他威压展开,苍龙、飞熊、麒麟三大法相摇晃不定,剩下五人连连后退。
八道人大惊:“第四天地境?!”
剩下五道人不敢犹豫,连忙放出法相,巽道人扶摇一展,鲲鹏浮现;离道人浴火一震,朱雀凌空。坎道人腰身一转,玄蛇盘出;艮道人挺胸一喝,夔牛踏天;兑道人灵眼一照,白泽破虚。
正是:
苍龙青冥意,飞熊造化牢。
麒麟踏雷震,鲲鹏自扶摇。
朱雀舞玄火,玄蛇覆海潮。
夔牛千钧势,白泽云梦高。
只见乾道人面色凝重道:“好个翻天覆地!我八人修为本当为此界魁首,自负可应付一切问道之人,竟不想你入了第四境!但我八人联手,你也讨不得好去!”然而众道人此刻心中都无甚底气,要知道八大道则可成一方世界,此刻竟不能逼得来人退步,此人修为当真深不可测。
只见负剑者把袖一拂,虽气势超拔,却道:“吾尝闻,人间有大学问者曾言:‘古之成大事者,必先历三重之境界!’”八道人齐声道:“愿闻其详!”双方都在蓄势,不敢轻易动手。
“第一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第二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第三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负剑者剑指八人,笑道:“此终始之地,也无非是求道问心。纵时空再乱,只要道心不动,则无可动摇。方才我剑破时空之障,便如西风骤起,凋摧碧树,如今在下独上高楼,方能见诸位道友。知我此时此地总算来对了。”语罢似有所悟,法相宝光流转,威势再涨,周天竟爆发了时空潮汐。八道人屏气凝神,如临大敌。他们虽然不惧时空潮汐,但一旦沾染法相,总归是个麻烦。
负剑者再道:“如今诸位阻我,反倒令在下道心更坚,登山若不及顶,又有何用?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真乃至言!”话音未落,八道人却不敢再等,已裹挟天地之势,凌虚攻来。
只见:
青冥剑啸九霄动,苍龙怒吼下黄天。
造化鼎接玄黄物,飞熊举鼎五行颠。
震旦钟鸣雷劫起,麒麟奔腾势如渊。
扶摇扇举风灾盛,鲲鹏振翅益无边。
玄火塔落长寂灭,朱雀焚神煮狂仙。
覆海旗摇水龙啸,玄蛇翻江大浪掀。
云梦镜照天地困,白泽化梦永无间。
千钧印砸沉万陆,夔牛威凌太岳前。
霎时间,剑锐,鼎厚,钟吼,扇狂,塔烈,旗浑,镜阔,印沉。混天而来,避无可避。
只是,负剑者眉如剑。
眉如剑,便皱不得。正如手中有剑,便弯不得。只见他法相随人而动,剑光生寒。八大法相一时竟似染上了一层秋霜。
“我欲驱剑破云来,奈何风掣羽不开!谁愿一生长敛翼,青冥之上不可怀?”负剑者剑舞长歌,欲击青冥,可是雷迅风疾,那雷劫与风灾竟后发先至,如两仪旋转,将负剑者法相携裹于风雷漩涡之中。与此同时,青冥剑意高悬如轴,风雷二煞似有了依托,威如磨盘,碾压万物。
一时间,雷杀体魄,风蚀神魂!
“日骖月驾莫可追,倒转沧浪洗风雷。三声朗笑争弹剑,天淡云闲共一挥!”负剑者剑歌一变,浑然不惧,长剑斗转,剑势绵然,如挂沧海。剑鸣化作潮声,万剑成浪,此起彼落,而时空潮汐遥遥呼应,风雷磨盘竟有被逆转之趋势。便在这时,坤道人造化鼎横空而至,悬于青冥剑下,如轴之承座,阴阳相合。只见大鼎旋转,放出玄黄母气,顿时空间凝滞,万气板结,风雷磨盘再度发威,沧浪剑势为之一窒。
“天为盖顶地为炉,万象经年作骨枯。有志何辞霜鬓早,丹心夜夜照昆吾!”负剑者啸声再转,一改千重万重之绵势,再发翻天覆地之剑意,似要将天盖捅破,将地炉打穿,纵为枯骨,势扫风雷。
风啸雷吼,剑气纵横。
正胶着之际,陡闻朱雀怒鸣,玄蛇幽嘶。
只见玄火塔放出赤黄白黑青绿紫七道天地异火,而覆海旗亦摇出七道天地奇水,水火龙卷,以无形之道力,叠于风雷磨盘之外,水火相济,益助风雷。风雷水火磨盘疯狂旋转,一时间,负剑者法相连遭侵蚀,连剑意也黯淡了几分。
磨盘已成一方天地。
“天遮性命地埋心,胆气聊将作剑吟。水火风雷皆一梦,气压万劫可不侵!”负剑者气势不减,豪吟之际,长剑一沉,横于身前,摆了个守势,顿时精气神固守归一,浑然如璧。风无可吹丧,雷无可震散,水无可淹留,火无可焚毁。剑意岿然不动,万劫莫可相侵。
然而其架势方定,身前三尺便陡然出现另一个负剑者,傲骨嶙峋,剑指其人。他瞬间明白,这是兑道人以云梦镜出手了。
浮生若梦,梦若浮生。负剑者看着对面剑气凌云的“自己”,自知已入了云梦阵中,不由得屏气凝神。倒不是怕了这阵,而是负剑者很明白他的剑究竟利到了什么程度,哪怕只是镜像,他也没有十全把握能挡住。
避还是接?
然而负剑者却没得选择,只因他已动弹不得。此刻他黑发悬直得僵硬,周身衣服噼啪裂开无数细口,断裂的天罗丝竟直接化作轻烟。然而,轻烟竟如重物般飞速下坠。此非是磨盘之力,而是一股无孔不入的灵压。
一丝线上尚有千钧力,那人身上岂不是压了一整个世界。
这是艮道人出手了。与此同时,云梦镜像拔剑便刺。距离三尺,剑长三尺,直截了当,暗合至道。镜像手腕用力,向前一送,在念头不及生出的时间里,便可结束一切。然而一念过后,依旧三尺兼三尺,但三尺距如一世界,三尺剑似一微尘。
负剑者安然无恙,面无表情,唯有双瞳渊深似海,咫尺天涯。
以瞳观世界,复以瞳生世界。三尺路,隔万重山。
八道人合力必杀一击,莫名落在空处,看着中心那人惊疑不定,心中发寒,只觉自己所构架的天地突然变得好不陌生。
负剑者却全然没有破局之喜悦,抬头问道:“何为天地?”不待他人回答,自顾自便接着道:“世人修炼,本多求长生不死。然而长生难得,故去求上天入地的力量。及至略有小成,自以为惊天动地,一朝登堂入室,法天相地也不过浅视罢了。若是再上层楼,通天彻地之说最为可笑,等到过了生死劫数,翻天覆地倒也还能有三分用处。”此刻八道人全没想到代表世间最高道力的五天地境在负剑者口中不过“三分用处”。
负剑者微微一哂,接着道:“直至今日,开天辟地。”
八道人终于确定此人破境,惊呼道:“第五天地境!”
负剑者目穿山河,霍然摇头道:“然而,开天谁解是何如?”语罢大袖一拂,气震乾坤,八道人直接被震出此方天地,而负剑者一步跨出,已然处在不周山顶。
一声闷哼,他衣带破碎,嘴角溢血,面容微枯。强以大境界碾压而来,破境关头又微生迷惘,终究令他受了重伤。然而他不悔。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又是一番境界,又是一番天地。
青天,若有若无;素云,凝固如画。红日,远在天涯;霜月,落地为家。高风,凉人肺腑;枯树,混生蓬麻。山顶,好不寂寞;行者,一身风沙。明明负剑者已经到了山顶,却感觉离日月星更加遥远。明明脚下的山石充满了承负天地的力量,却似乎已苍老得快要死去。这个世界如封似闭,垂垂老矣。仿佛不知用了多少年才沉淀下来的造化神秀正在缓缓地崩解。
“或许精与神,从来都是两个世界。”
负剑者跨立在不周山顶断塌的山沿上临风倚树,望天看云,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浮现出这句似乎已然被他遗忘的话。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终始之地的尽头,尽管带着无数疑问,但只要再向前一步,只要一步,便是答案。
但他的表情如同云一般凝固了,因为这一步,他跨不出去。
再没有路,不周山顶竟然是一方湖。
澄澈千层唯一面,包涵万顷更无波。
“不周为炉,受地脉之薪火,煮世界成风云。”不过是方才登山时的随感。只是如今想来,若是炉中无水,又哪儿来的云气蒸腾,化作风云?这样一想,不周山顶是一方湖倒也理所当然。
然而这湖静得太超然,没有半分沸腾世界的气概。
曾经的风云际会化成了眼前的古井无波,而当年世界的影子早已沉淀得像另一个世界。此时的伫立除了让负剑者饱尝漫长时间所特有的那种坚决而又温柔的苦涩外,便只让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试图蘸向砚池的苍劲之笔,偏偏心中无字,又如何能落得下来?他明白这是谁都能跨出的一小步,却是谁也到不了的另一端。
芥子尚可纳须弥,一步又何止万千尘沙?
风尘如海,彼岸天涯。
俄而风动,苍凉之余,负剑者也不禁生出些许快哉之感,微解疲态。见湖面不随风皱,依旧无漾,不由心动。看着湖面倒映着板结的凝云,和整个已然虚无的天空,他觉得此刻它更像一面镜子。渐渐地,他的眉头皱起,越看越觉得眼前的湖应该是一座天生的灵台。他的左脚尖微微摩挲着不周古老而坚硬的泥土,觉得脚下的山应该是一座地养的金阙。
负剑者浑身一震,瞬间明悟了什么。
精生金阙,气开紫府,神养灵台。精与神,便是金阙与灵台。
“从来都是两个世界?”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霍然有些明白方才为什么会想到那句话,也明白了那一步该怎么走。自入了此界以来,或者说自打他修行以来,他都太执着于向前,以至于忘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精与神由气而和,亦可由气而散。
负剑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还是选择运气逆行。
也就是散功。
开天辟地境的气势喷薄而出,负剑者整个人愈发虚幻起来,旋即气势猛然跌落,翻天覆地、通天彻地、法天象地、惊天动地……负剑者气息越来越弱,眼神却越来越沉静,身体越来越颤抖,却也越来越回归真实。然而由于本身重伤,只见他闷哼一声,不禁后退了一步,本该踩空山沿的脚却出乎意料而又自然而然地踏在了湖面上。
风止云停。没有水花溅起,没有波纹荡开,没有声音传出,没有身体晃荡,甚至没有了气息。这一刻,这个世界,都归了玄虚造化。
只余了湖中倒影在,但那已是另一个世界。
就在负剑者化神归入灵台世界的下一念,一道苍凉、一道悠远、一道威严的声音同时响起。
“汝,信命否?”
负剑者陷入恍惚,思绪被声音拉得格外绵长,像打在回忆墙上的斑驳光线,点点地还似光阴小河里的浪花。他想起许多年前,在那个蝉噪闷热却自由的六月下午,考场外的小巷子里,那更遥远却更亲切的三道声音。
“你,相信宿命吗?”
余音尚在耳畔回响,看着三份递过来的精致情书以及三双如玉而微微用力的手,仓浩然觉得自己在做梦。
“我……”
“拿着吧。”三朵娇笑着的花随着风飘远了。
仓浩然看着手中三封用小桃心封口的信,不知该如何是好。
猛吸几口气,平复下心情,仓浩然颤抖着手拆开信件,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因为刚考完高考,手不太听使唤。当他看到信件内容后,怔住了。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第一封信上的内容。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第二封。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第三封。
不多不少,每封都是一句词。并没有别的内容,看上去似乎有些意思,但真的不太像情书。
“这不是王国维先生的三境界说么?不太像是情书呀。这…难道是知道我语文考得不好,所以,恶作剧么?”仓浩然有些郁闷,艳阳当空,头上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微有些冷。想起方才的三位女生,却霍然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刚才她们的模样,甚至连衣着印象都没有。越想越模糊。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仓浩然再仔细看了一眼信,结果这一看,眼睛就再也挪不开。这信似乎有着摄人心魄的力量,将他的心魂都勾了进去。本来仓浩然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然而随着视线的走动,渐渐变得明亮起来,继而流露出一种执着的神态,最后越来越超然。
三种笔迹,三种笔意,三种境界,又仿佛是三段故事。
猛抬头,仓浩然回过神来。他没有发觉,他的眼神瘦了,苦了,淡了。
但有一种莫名的情感,很浓很浓。
仓浩然沉默,抬头透过巷子口,看见了学校的一角。忽然想起来,就在今晚,高三毕业学子会集体在操场上放孔明灯。
今夜?灯火阑珊处吗?
很牵强的关联。无关推理,只是直觉。
“难道真的有宿命吗?”仓浩然皱了皱眉,走出巷子环看周边,尽是轻松与自由的青春笑语,他突然感觉自己心中空落落的。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有些难受,他匆忙把信收在口袋里,悄然离开。
今天的夕阳拉得有些长,可惜没有云,少了很多美感,最终还是把天空交接给了夜色。晚风的手拂过黑夜的发,虫鸣的弦拨动着少年的心。每年的今天都会有一个最自由的夜晚,那夜空里的星辉斑斓,一定是他们年轻的梦。不然为何,如此好看?
仓浩然躺在草坪上,仰望着满天星,却出奇地没有想白天的经历,而是想起了南宋词人辛弃疾的一首《木兰花慢?送月》,不禁背诵起来:“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吟诵声中,仓浩然觉得他和宇宙很近。仿佛伸手就能抱在怀里,但越近却越陌生。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个我,而我为什么要想为什么会有一个我。我的意义是什么?而意义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最终仓浩然还是想起了白天那句话:“你,相信宿命吗?”似乎宿命可以成为答案,然而宿命可以解释一切吗?如果真的可以,那宿命又靠什么来解释呢?除此之外,他还想了点微乎其微却又必然而然的未来。
就在仓浩然胡思乱想之际,油绿色操场另一端的黑暗里忽然冒出几点殷红的微光,紧接着成燎原之势,就像最红艳的海棠花次第绽放,星星点点地铺满了半个操场。如同一个梦幻斑驳的世界,燃烧着最美好的梦,将一群青葱的笑脸映照得分外鲜活。仓浩然也不禁微微一笑,眼中尽是羡慕,浑然忘了自己其实也算是毕业生。然而他羡慕的眼神瞬间就变成了深深的震撼。
一朵朵红色的梦,升了起来,像星辰一样,铺满了半边天空,远看去,似漆黑的幕布上淋漓着温暖而醇厚的朱红,散发着令人动情的微光。渐渐越升越高,看上去和星星没什么两样了。有些迷离得像雨夜中层层叠叠的万家灯火,有些自由得像风中飘飘荡荡的萤火之光。又像是一粒粒饱满的石榴镶嵌在如水的夜里,晶莹剔透,更像是在天河里缓缓流动的许愿莲灯,能让人很快放下忧愁。
这些都是梦啊。人群中时不时爆发着青春的笑语与感动。
仓浩然也觉得眼眶有一些湿润,想揉揉眼睛,却发现地上还有一朵温柔宁静的红莲花没有升起,显得格外落寞。没有天空里的辉煌壮阔,却有着自己的不屈执着。
“不愿在天化作星辰,甘心作人海中一盏指引你的灯”仓浩然脑子里顿时冒出来这样一句颇为文艺的话,颇受触动。还没有从刚才的余韵中反应过来,却见那朵红莲像梦一样朝自己款款飘来,待得近了,方才显现出一名清如白莲的汉服女孩。女孩的声音轻得像烟一样,却清晰地传入仓浩然心中。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仓浩然霍然起身,心中升起了莫名的情绪,他没有发觉他实际上已是满面泪水。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她的声音还有那盏红莲,刚刚好填在了他空落落的心中,给了他无穷的温暖。
还有遗憾。
他只觉得今天的这一切都像梦一样。
仓浩然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哑然无声。而女孩像一株白莲一样摇曳在风中,恍若姑射仙子,灵秀丰满的眸子里满是柔情与不舍,又透着那种苦了瘦了的感情。
一眼,万年。
汉服女孩微微低了下头,那种情态让仓浩然沉醉在风里,却听见女孩轻轻叹息了一声。只见她拿出一卷泛黄而古旧的帛书,打开,幽幽的光芒亮起。合上书时,仓浩然已不见踪影。
“幸有君兮君盖世,若失我兮愿莫愁。”
人生如梦,宿命如歌。
而仓浩然当时只觉光芒一现,便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摄取腾空,陷在了恍惚之处。在意识清醒的最后关头,他隐隐约约看到了一首诗在他脑子里翻江倒海。诗曰:
混沌生生道未生,无极难解炁交征。
天开地辟阴阳起,浊降清升造化成。
帝释无情刍狗瞰,修罗大怒法身横。
相争十万八千载,一笔缘由待我呈。
……
随后,仓浩然的意识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就像沉入了冰冷寂静的河底,又像是回归母体的迷。
这个谜,凭谁问?倩谁答?
宿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