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马财主听到人声马上赶将出来,听说是县尉大人来断鹅案,不觉得哑言失笑。慢悠悠地度着方步走出来。
梁三抱了女孩儿上前质问。那马财主见他年轻,立时现出十二分的鄙夷,更加矢口否认致死抵赖,言之凿凿说自己绝无讹人之举。
女孩儿一听,眼中泪滴又开始莹莹闪烁。梁三一见女孩儿如此委屈伤心,良多不忍,更见这财主丑陋嘴脸,当真人神共愤。遂然目光如刀掷下狠话:“若是你有意欺瞒,讹一只就要赔两只。羁押你十日不止!”忽地高叫一声:“来人,将鹅全部给我捉住,一字排开,县尉大人我要审鹅。”
男孩子们一听立时来了兴致,人人奋勇争先,小手各抓一只扯着摁在地上。欲要排成一列,却也并非易事。一时之间咯嘎乱叫,弄得马家庄鹅怨沸腾,全都拼命挣扎,个个大小便失禁。弄得孩子们也手忙脚乱。不过最终还是人定胜鹅,只剩下一片哀鸣阵阵。
九妹在梁三怀里更是愁容满面,指着自己的呆鹅心疼不已。祝枝山只觉这个县尉年轻幼稚。一言不语,静观笑话。马财主更是大呼小叫,指手画脚直称简直是胡闹。
梁三上前叫道:“叫我放鹅不难,你只需说一件事体便可,你家每天都喂些什么东西给这些鹅仔?”
“稻糠包谷,”马财主直言不讳毫不犹豫。
梁三又问怀中的女孩儿:“九妹,你呢?”
“青草跟野菜。全是我弄的,娘她从来都不肯帮我。我捡到它时,它都要死了,好不容易才养活大——你们快放开它。”九妹又心疼得要哭。
“等等,”梁三挥了一下手。抱着女孩儿绕场一周,将鹅逐一审视看过,这才走近马财主又道:“马财主,鹅吃稻谷粪呈白色,若吃野菜则为青绿——孩儿们,你们看到有绿屎的没有?”
四五个男孩儿一阵乱叫,其中一个抱了女孩儿的白鹅出列。“这只拉的最多,全都是绿的。”马财主一听一脸的愕然,心虚理亏再不敢言语,只剩下身子抖个不停。
梁三放开手让女孩儿从自己的怀中出溜下去。前一秒女孩儿还一脸乌云,这一刻立时璀璨,上前抱住自己心爱的呆鹅。
梁三则上前两步一把擒住发抖的马财主厉声叫道:“真是人心不古,简直是强盗行径,欺负一个小女孩儿,太狡诈了,奸得简直无以伦比,太可恶了,邪得简直深不见底。太下流了——”
马财主被他说得罪大恶极,吓得瘫倒跪地。
梁三踢了他一脚。“起来!不然我就抓你去做牢,交给有司惩办。我是县尉,有义务惩恶扬善。”马财主勉强爬起。梁三又道:“我这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前你拿什么眼神看我?”马财主不知如何做答吓得又要跪地,却被梁三一把扯得牢牢。“中午我在祝家庄用膳,你炖只肥鹅给我端来,鹅肝是我的最爱,全当是你赔罪,杀只鹅小惩以戒。我若吃好,你便安然。”
九妹上前拉了拉梁三:“大哥哥,你吓坏他了。”
梁三一听,真是叹息不已。“这么年小聪慧,就有成人之量,实在难得!这么风仪秀整,兼具仁爱之心,举世罕有!”对着马财主吼道:“说话。有何言面,实不望你苟活。”
“珠玉在侧,觉我形秽,觉我形秽。”
梁三终于松开了马财主的手。“宰鹅去吧。”马财主一听连连称谢,拉着自己的胖儿子喏喏而退。
梁三抱起女孩儿往回便走。九妹的眉眼都溢出了笑意。男孩子们前呼后拥众星拱月一般。
那祝枝山倒也心生佩服,不禁暗忖:‘这人断案还真是了得。’
恰在这时,梁三忽然回头用手一指:“祝老大,谁在我面前都是一样,只要他邪气外露,我一招便得翻覆。你要小心才是。”
祝枝山不觉一怔,勉强扯出个假笑,掩饰自己瞬间露出的尴尬神色。
梁三早就回过头去,心情甚是惬意,继续与孩子们同行,一路笑靥倒也相映成趣。
众人渐近祝家,远远就见祝氏一袭白衣翩翩伫立在庄前。她的身形纤瘦,迥于寻常的妆容,梁三仔细打量审视,眼中不无惊诧与好奇。越走越近,她的姿容如画,明眸秋水却神思恍惚。梁三又忍不住心绪一阵乱撞。对面似有无尽的沧桑袭来,千种风情,素淡中见苦涩,是迷惘是哀怨,让人犹为见怜。
祝枝山干巴巴的咳嗽了两声,迅速惊扰了梁三的审美。梁三定了定神儿。
女孩儿抱着呆鹅在他的怀里乱拱,适时地大呼小叫起来:“娘!娘!”吓得呆鹅一时藏头缩腚。
终于行至近前停下了脚步。祝氏眼中的恍惚与迷茫瞬间逝去,面容矜持,显出几分腼腆几分拘谨,继而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想不到恩人一来,就又多有麻烦。”她的语气温婉,一丝疏远的微笑,即使是笑,看着也好像是在压抑悲伤。瞬间回避开的眼神,即便在她直视你的刹那,也让人觉得她的眼中其实根本就没有你。
梁三尴尬的一笑,瞟了一眼祝枝山,那张好看的脸很是阴沉。自己也只好严肃行止回眸道:“举手之劳,谈不上什么麻烦。”
“九妹,还不下来。”那声音温柔,有着淡淡的怨怪。小女孩儿把身子一挺,似是颇有不愿。
梁三笑笑:“不碍事的,也难得能让孩子高兴。”
祝氏勉强莞尔,眼眸却在与梁三四目交接时下意识地迅速逃离。转而面向了祝枝山:“大哥,这位就是之前救过九儿的恩公,我想做些小菜款待,权且当是答谢恩人的救命之情。”祝氏柔柔弱弱的样子,没有刻意的热情,自然而然,依然有挥之不去的淡淡忧伤萦绕。
祝枝山倒还和气,欣然应允:“那就有劳你了。马家若有鹅肝送来,也一并端到你的院中去吧——县尉大人,祝某一早好象是吃坏了肚子,稍后我再来陪你。”祝枝山借口尿遁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梁三倒也不与他计较,有吃有喝还有美人在侧,没他反而求之不得。
众人进了庄子。祝家看来是其中的大户,一溜的三十多间正房,中间被厢房隔成五个院落,祝氏的院落是东侧把头最小的一家,梁三随了祝氏进入到院中,丧事似乎早己草草了结,一点儿痕迹也无。梁三心有感触,随口似乎是不经意地冒出一句:“人有痛苦,是因为记性太好,生活是不公平的,你要去适应它。”
祝氏脚步一滞,扭回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眼中空空荡荡,并非悲伤,有的只是大片大片的阴霾,以及更深处的一丝寒意。梁三不禁又感到了恍惚。大概女人绝望之后都是这个样子,寂寞地漂泊,凄婉哀怨,宛如前世的沧桑。红颜薄命,令人顿生无限的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