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个日落之后,一片难得的寂静。
六安绕过高高的王台,沿着大殿边缘慢慢走着。殿内没有掌灯,布满薄灰的金纹石板上散发出的寒意像钢针一般,刺过牛皮靴底和兔绒毡袜透了上来,让他不由的微微缩起脚趾。
当他站到大殿门口,那十丈高的殿基,足以让他俯视整个皇城。六安的目光掠过那些龙楼凤阁,珠宫贝阙,一直望向最远处的黑色城墙上。宫殿内虽然处处灯火,却在城墙外的红光映衬下显得一片黑暗。
六安凝视着城外映红了半边天的光芒,不难想象,那城墙背后是有多少营火在熊熊燃烧。虽然明知道夜风静谧,六安却总觉得正有一阵阵喊杀声传了过来。他深吸一口气,慢慢握上腰间的剑柄,用力的攥了攥。
随着一阵轻不可闻的细碎脚步声,眉毛都花白了的老太监躬身上前“陛下,夜风寒气重,奴才给您拿了一件大靠,陛下您披上吧。”
六安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老太监立刻凑上前,将毛靠披到六安身上。六安轻轻扯了一下领子,抬手指着城外问道“九公公,你觉着城外的那些绿贼,多久能攻下朕的长安?”
老太监连忙跪倒在地“陛下说笑了,那些大胆逆贼,以下犯上,不日将亡!不可能攻打皇城的。”
六安笑了起来“得了,九公公,这里又没有外人。朕知道你当年上过战场,这才问问你。你就和朕说实话,朕不会怪罪你的。你觉得,要不要三日?”
老太监把头深深的埋下去“陛下,老奴必效死命,那些逆贼若想伤害陛下,就得从老奴的尸体上踏过去!”
“这朕自然相信你。”六安看向城外,叹了一口气“看来,三日实在是朕奢望了啊。呵呵,也好,朕还未见过真正的战场,这次正好见识一番!”
九公公在一旁静静侍奉着,六安身着皇袍,头顶龙冠,纵然兵临城下,也依然不减皇者威严。这般站着,六安忽的浮上一丝微笑,自己现在的样子,要是给过去的自己看了,还不立刻吓傻。
没错,虽然此刻六安周身气度浩大,威仪尽显。但他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穿越者。自从三年前穿越过来,六安就没少研究这个世界,这里虽然叫做大唐长安,但和李世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片号称九州的大陆,上下各有万万里之遥,东临大海,南接丛林,北部是万里冰原,西面不是高山连绵就是万里天湖。传说在海外极遥远处,还有一块五色大陆,这面积加起来简直大到吓人。
这里的大地是平的,各种神仙妖怪在这里也不仅是传说,毫无疑问,六安穿越到了一片仙侠大陆。可没等六安准备开始他的求仙大业,一支异族大军就从南方丛林中一路杀了出来,刚过了几个月舒服日子的六安就不得不日日焦头烂额,面对国土不断被蚕食的惨状。
他对兵法的了解并没有多少,更不要说治国方略,一切都得从头学起,可惜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纵然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到奋起精神的日日操劳,六安的进步不能说不大。可是最后还是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国家和自己被一起绑在倒计时的炸弹上,一点点的走向死亡。
想到之前半年多,六安脸上的笑容不由地泛起一丝内疚,战乱未起时,他日日当着撒手掌柜,什么都不会去想。等到兵临城下,又吓得惊慌失措,整天想着怎么逃跑。当他醒悟过来,开始努力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大势已去了。如今亡国之祸近在眼前,六安觉得自己难辞其咎。
深吸一口气,六安开口道“九公公,传令。今日早朝在正明门,朕与诸臣,一同亲征!”
九公公离去之后,六安也裹起大衣,一步步向城门走去,虽然绿匪大军昨日才开始陆续到达,但其先锋已经围城半月有余了。六安早已下令大释宫廷,禁卫守城,宫女归家,一路上没有任何人,好在宫门早就敞开,倒也不用他去费劲去推。
等六安走到宫门车马处,一名柳眉云鬓,凤袍金冠的女子已经在车前等候了,见到六安过来,立刻跪拜下去“臣妾见过陛下。”
六安连忙搀扶起皇后,一同登车,虽然这个世界皇帝也是一夫一妻,但刚穿越的时候,这个倾国倾城的皇后,让他好几次手足无措。直到过了好几个月,他才适应了这样一个大美人天降成了自己的妻子。
皇后不仅生的花容月貌,还是个难得的贤内助。一想到这,六安还觉得脸上似乎还有些火辣辣的疼痛,他试图逃跑那天,平日百依百顺的皇后抡圆了给了他一巴掌,幸亏这一巴掌打醒了他,六安才恍然觉醒,虽然自己过去是个普通的小职员,但既然做上了一国之君的位置,就该有为君主的气度和觉悟,天塌了,自己撑上去。
六安一路回忆着自己这三年的点点滴滴,穿越之前的生活仿佛遥远的前世,他现在只想着,自己是万民之主。
六安到达城墙上,并没有引起什么欢呼,守卫的士兵纷纷低声的拜见,声音低沉,但坚定如铁。这未必是一支强军,但是每一个士兵,都抱定与敌偕亡的打算的一只铁军。
六安往城外看去,此时东方已经隐约泛白,城外平原之上,无数营帐火把,一路蔓延出去。
兵过一万,无边无沿,兵过十万,扯地连天,而此刻长安城外,又何止十万大军。不一会,一位位大臣纷纷走上城楼,看到城外那接天大军,有人冷汗淋漓,有人双股颤栗,但没有人低头。即便是平日里养尊处优最为胆怯的福王,虽然脸色苍白,也一样用力挺直了脊梁。
国家危亡之际,方见贤臣君子。看着一位位眼中燃烧着火焰的臣子,六安只觉得胸中也一阵阵滚烫烧灼,他长长的呼吸着,盘算着等会该如何开口。
这一片肃穆之际,西面城墙上突然传来一阵阵喧哗,六安扭头看去,只见天边一道赤红光芒,如同飞火流星,朝着城楼上砸了过来。
陨石?六安脑海里刚转过这一个念头,还等不及反应,那光芒已然落到城楼上,一闪而逝,从中踏出一个光芒四射的人来。那人一身红袍拖地,仿佛夕阳晚霞一般熠熠发光,披着一头白发,两面鬓发垂下,头顶一道则高高竖起,和鸡冠一般。
六安一时无语,他幻想过无数次神仙妖怪的模样,结果首次见到这个世界的仙人,却被这超前的审美弄的说不出话来。周围一阵阵“国师大人”的喊声,六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飞空而来的鸡冠头,并不是什么神仙,而是从未谋面的国师。六安不由地有些感动,想不到国难之际,连国师这种方外之人,也赶了过来。
六安连忙起身迎接,没等他开口,那红衣国师身影一闪,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不住的拍着自己的脑袋“兔爷我也是,灯下黑啊。亏兔爷我找了三年,来来来,小皇帝,别在这玩了,兔爷找你有些事情,跟我去个地方。”那国师说话又快又急,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就来拉六安。
六安只觉得一股火气腾的上来,玩?这般严峻的大战在即,居然说是在玩?他也不管这国师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会什么法术,一掌就把他手给打到一边去“国师?你难道没看到现在的情况么!朕没空陪你胡闹!你是方外之人,朕既然命令不了你,便也不用你抵抗大军,你尽管走,但朕不会此时离开!”
六安推开国师,扫视一圈,猛然拔剑高举“今日朕与诸位大臣子民站在这里,就是同你们与这长安城共存亡!我大唐纵然国灭,英灵不亡!”
大臣将士热泪盈眶,纷纷跪下“吾皇万岁,英灵不亡!”
红衣男子仿佛毫无感觉,他点着脚尖,伸手抹了一把头顶高竖的银发,满脸不屑的道“搞这么悲壮干什么,兔爷我帮你解决这些小兵兵就是了。真是的,居然和兔爷我甩脸。”
六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正准备咆哮,没等他开口,就看那红衣男子一扬手,从指尖处洒出一道明亮水波一般的银色光幕,那光幕似缓实疾,瞬间就扩散的弥天极地,漫过整个城外的平原。光幕所到之处,一处处五颜六色的小火花不断炸起,转眼就蔓延到极东天边,一点点消散掉。
仿佛是银色的大手拍击了整个大地,于是光明的大潮冲破了黑夜的堤坝,一轮红日猛地被抖了出来,照亮了整个大地。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百万大军消失的无影无踪,整个平原上布满了翠绿的萝卜缨子,在风中不断摇摆。那一个个硕大的萝卜甚至没办法把身子整个埋进土里,青白肥硕的身子有一大半露在外面,个个都有一人多高,半抱粗细。
国师又一招手,一根巨大的萝卜拔地而起,飞到他的手上,他一口把整个萝卜吞进口中,把长长的萝卜缨子抛下城墙,嘎吱嘎吱的大嚼起来。
那萝卜足有六尺长短,比六安整个人还大,国师的嘴巴没有变大,萝卜也没有变小,却就这样眼睁睁的吃了下去,违和的一幕看得六安难受不已。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自己置生死于度外,君臣一体,面对百万大军宁死不屈,如此悲壮雄奇,足以载入史册,名垂青史的一幕。怎么就突然变成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玩笑了,他怎么能就这样一摆手,把百万大军就都变成了,萝卜?!
国师嚼的嘎嘣嘎嘣,含糊不清的说“俗话说的好,吃遍灵芝草,还是萝卜好。喂,现在可以走了吧?”
六安看着一脸无所谓的国师,突然笑了起来,在这样不可思议的伟力面前,不甘、自卑、郁闷,这些小情绪简直毫无存在的根基。在他心中,就像第一次见到高山瀚海,油然而生一股崇敬的感情。
我想要力量!没有哪怕一刻的犹豫,六安毫不犹豫的冲国师点头,去哪里都好,这不可思议的未来展现在面前的时候,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如玉美人,都统统可以抛下,强烈的欲望如火焰升腾,点燃了他的双眼,烧灼着他的野心。
这浩大奇绝的力量已经彻底征服了六安,就像鸟儿天生向往着天空,一切智慧生物都向往着这种力量,向往着超脱。而身居王位,六安不仅是向往,更是有着蓬勃的野心,这野心的强大还要超过他自己的想象,他已经执掌过万里江山,他还要征服这翻天覆地的伟力。去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