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年假结束的同时,村里各种办喜事的络绎不绝,隔的又近又欠人情的那是非去不可;远的欠了人情的,也要去;近的不欠人情又要去帮忙的,还是得去。胖姑娘不爱热闹爱减肥,所以每每都走到半路上走到门口又往回走。爸爸笑胖姑娘傻,说“都走到屋角了不如吃顿饭再回去”,可胖姑娘浑不在意,下次还是巧妙的逃走。以前逢红白喜事帮忙的都是妈妈,这几年爸爸退休在村里时间长了,帮忙的多半是他。每次爸爸帮完忙回来都会拿着毛巾、热水瓶,一应都是日常需要的器物。
在别人家忙完,就得自己忙了:割猪窝、锯柴、劈柴、上茶肥、打垅子,一件接着一件,过年时候放松的发条就在一夜间全上紧了。今天这家有人请了帮工背粪,明天那家地里已经冒起了烧火粪的青烟,“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要吃有机食物,村里人就只能开足马力获取各种有机肥料。所以,妈妈说,喂猪的人怎么能不种地,不种地猪吃什么;种地的人怎么能不喂猪,不喂猪哪来的肥料。当然也有嫌麻烦的先进户,不喂猪,双排座直接把化肥拖回来,又干净又利索。
胖姑娘家开春了第一件大事是锯柴,道场里去年冬天就占去1/3面积的柴堆需要得到快速的处理。锯柴,聚财,反正也是个相当不错的好兆头。
这一天胖姑娘恢复年前的习惯又去山上当游魂了,回家的时候看到爸爸妈妈正在锯柴,看起来似乎十分简单,于是嚷嚷着要上场,代替妈妈的位置去扶着柴。爸爸说“你没有力气”,妈妈说“你这衣服不行”。胖姑娘说“我有力气”,又找来了旧衣服换上,终于替代了妈妈的位置。可妈妈没闲着,一转眼又去林子里扫叶子去了,要背回家给猪当猪窝。这里的林子可不比平原,每个坡都至少45度,胖姑娘从小寻兰花草可没少爬。
管不了妈妈的动向,胖姑娘只能专心的和爸爸锯柴。爸爸腰不好,所以都是搭着板凳放好柴禾,坐在椅子上慢慢锯。板凳是平的,柴禾是圆滚滚的,所以需要人扶着。家里有专门搁柴禾的木马,相对于坐椅子的爸爸来说太矮也闲置了。
一通电,爸爸手里的电锯便唱着歌向木柴欺过去,木柴在胖姑娘手里颤抖着越来越短,锯末像雪花四处飘散:变短的柴禾里,电锯的周着和胖姑娘的鞋子上于是都落满了。
不止柴禾在颤抖,搁柴禾的板凳也在抖,放在板凳上的胖姑娘的脚也在抖,抖得昨晚上剪得过分了的脚趾头也痛了。胖姑娘这才发现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简单,然而也并不难,花栗树、枫香树、油筋条、枇杷树、板栗树、野漆树、铁柴树、杉树、臭椿树……一棵接一棵的就在电锯的歌声里变成短柴。
胖姑娘起初并不能认全所有的树,爸爸就一边锯一边教她:有的需要放在鼻子底下用力吸气,才能闻到一点清甜;有的锯末随风飘起会带点涩味;有的锯齿刚碰上树皮臭味便弥漫出来;有的皮格外粗糙过目不能忘;有的生了很多年却依然很细;有的树干中心一点明黄……不管什么树,不管曾活过多少岁月,被砍伐以斤两卖出,它作为植物的生涯已经结束。
就这样干了一整天,吃完晚饭,胖姑娘趴在炉子上不动,妈妈说“你也学我打瞌睡啊?”胖姑娘头也不抬,说“腰疼,这样舒服些”。妈妈带着玩笑的口吻说“明天肯定干不动了”,胖姑娘不服气,说自己一点事儿也没有,然后站起来去道场里又走了20圈。
第二天,妈妈让胖姑娘别干了,胖姑娘偏不听,就爱电锯唱歌,就爱凭借半点特质去认识某一种树木,就爱逞强,和年轻时的妈妈有一点点像。
太阳格外大,穿着单衣都热。胖姑娘好像被晒化了的糖,渐渐的没了力气也没了热情。坚持到5点终于又收工了。妈妈今天什么也没说,没说“再不能干了”之类的话,可是胖姑娘心里说“明天没力气干了”。
累了两天的身体,居然沉沉的睡到8点半,胖姑娘醒的时候听见外面有一个别样的声音,不是电锯的歌声。胖姑娘爬起来一看,原来是小舅舅举着油锯在帮忙锯剩下的柴禾。等到油锯响起来,电锯的声音就给忘记了。小舅舅年轻,油锯功率比电锯又快上几倍,只是一个上午,剩下的柴堆都解决了。
就这一个上午,胖姑娘解放的身体又放松起来。
晚上的时候,又是一坡好月亮。胖姑娘自己在道场里走,看见大舅自己在月光下劈柴,就问道“这么晚了怎么俩(您)一个人在外面劈柴啊?”大舅劈完了那节圆柴,停下来说“你大舅妈去商店买面粉这时候还没回来,没人陪我,就一个人摆弄摆弄。”听完这话胖姑娘有些心酸,不知道雨丫头是不是也知道这些,不知道自己离家了爸妈在家是不是也这样孤单。胖姑娘调整了下跑丢的情绪,对大舅说“别干啦,太晚了看不清弄伤了也不好,舅妈一会儿就回来了。”大舅嘴里说着好,可是手里却一直不停,劈完一次停下来看到胖姑娘还不走,又问道,“你这么晚还在外面跑步啊?”胖姑娘嗯了一声,再次劝大舅进屋去,大舅又抬起手腕劈断了一个圆筒柴。胖姑娘不知道该走开还是该继续劝大舅,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大舅妈回来了。胖姑娘又在大舅家坐了一会儿才回家。
这个星光灿烂的夜晚,胖姑娘第一次失眠了,她想了好多好多:父母年纪越来越大,山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山上的兰花草越来越少,都被挖去换成了钱;山上的垃圾却越来越多,闪着光却一点儿也不好看;同样的钱在山里能买到的东西和在外面买到的,完全不一样……胖姑娘不知道几点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林子中间通往学校的小路奔跑,路边的映山红都开了,红色的,紫色的,蓝色的,白色的,繁盛极了,一窝野蜜蜂因为太远了不方便,在近处的石头缝里筑了巢,不停“嗡嗡嗡嗡”的来回采蜜。自己正在高兴地攀着花枝,突然闻不到一点儿气味了,眼睛也模模糊糊怎么都睁不开也看不清,刚刚还繁盛的映山红突然没了颜色,变成了系在树上的纸花,蜜蜂没有蜜全都死了胡乱的掉在地上,尾针把自己的腿脚扎得生疼,可是凭自己怎么叫都叫不出声来。自己越叫,林子变得越黑,小路也变得越陡,还来不及拉扯什么就摔了下去……胖姑娘醒了,原来是一个梦,可是梦那么真实,满头的汗珠也那么真实。胖姑娘第一次起了一个大早。
妈妈一大早又要去林子里背枯叶子,说预报近几天有雨,不赶紧背回来就会化在地里。胖姑娘跟着妈妈去了林子里,牵了一会儿口袋,又开始满林子找兰花草。前天妈妈就说山上的兰花都开了,胖姑娘早就坐不住了。晚上的梦,胖姑娘没讲,她也不知道怎么分担妈妈的劳累,只能跟着跟着,力所能及的帮一帮,多一点陪伴。
眼看着就要开学了,在职校干文职的胖姑娘也不得不回学校了,可是她还舍不得走,还舍不得即将要变得孤独的爸妈,舍不得马上要开一树雪白花朵的梨树,舍不得还没出花苞的桃花,舍不得有风在后面推一样的跑得飒飒的黑母鸡,舍不得一觉总也睡不醒的懒猫……
胖姑娘走的前一天晚上是元宵节,在忙着的人突然打了逗号,家家庆祝佳节,家家都灯火通明。村子陡峭而分散,从以前就没有过灯会和耍狮,就只有灯火敞亮这一个习俗,“三十的火,十五的灯”,都能照亮亲人回家的路。这天夜晚,月亮圆而且大,没有一丝羞涩的大喇喇的挂在空中,胖姑娘竟对平时敬而远之的坟茔也产生了好感,觉得蜡烛橘红的微末的火光带着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