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看守所大门走出来的刘青林,此刻深刻体会到冲动所付出的代价。看守所在县城北边的山坳里,距离县城还有一些距离,平时很少有人来这里。门外的石子路上偶尔有车辆经过,基本上都是带着一屁股的灰尘扬长而去,哪管得了你后面的人。
刘青林抬头看了看天,和里面的一样,只是视野更宽阔,随之而来的心情也比里面更舒畅一些。不过,刘青林现在的心情却舒畅不起来,主要的原因是现在怎么回去的问题。这个问题不是说步行或者坐车回去的问题,而是自己要以怎么样的面目回红星村啊。
上周老婆来探过一次他,顺便给他送了几件衣服。这几天天气比之前更冷了,看守所里面也是冷风呼呼的窜来窜去,冰冷的床板上铺着自己家送来的东西。老婆心疼他,怕他冻着,事发的当天晚上就托人送了棉絮和被子。后来不放心,自己上周又专门来了一次。
老婆跟他说,自己把家里的两笔定期存款取了出来,赔偿了镇政府给永海家置办新东西的费用,也把永海永年在医院的费用结清了。镇上领导让他回来以后再去趟镇政府,虽然说村支书不能当了,但是好像有话要说。
老婆还跟他说了很多,他只是点点头答应着。老婆跟了他这么多年,家里什么事情一直都是自己做主,从来没有听过她的意见。现在出了事情,她竟然没有慌乱,还有条不紊的把事情处理好,这一点让他意外。
村支书他肯定是不能干了,这一点从他坐上警车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了。说实话,那一刻他也感到累了,这么多年处心积虑的搞村里的这些事,感觉自己都不是自己了。老婆经常回家给他说,村里人是怎么议论自己的,说他怎么样把村里的地贱卖了,怎样把村集体的钱掏空到自家的,很多很多。以前他都是手一挥,打住老婆话,老爷们的事,你们这些娘们别管,那是我刘青林有本事,其他人想搞还搞不到呢。
毕竟人言可畏,现在对于这些话,他越想越后怕,自己以前做的那些事确实够缺德的。虽然打着集体和国家的名义干,但是以后都是要埋到自家祖坟的。特别是那次,村里陈二的媳妇怀孕已经四个月了,他硬是半夜把人家拉到医院把孩子流了。陈二媳妇当时哭的那个惨啊,差点就把他刘青林祖宗十八代全部挖出来骂一遍了。
陈二是个木人,当时没有说什么话。这几年在路上碰到他,眼睛里就跟冒着火一样,恨不得把他烤着吃了;还有那次有个果商来村里收苹果,看上了村里的核桃树,那树其实是村民陈二平的,他硬是翻箱倒柜的找出原来的文件,证明陈二平的核桃树栽在了村里的集体用地上,在集体用地上的东西就应该归村集体,最后还是在陈二平的眼皮子底下把那棵核桃树伐倒卖了。
还有……,像这样的缺德事自己确实做了很多,都不敢想,以前仗着多少有村集体或者镇上的名义,胆子还比较大,对于这些闲言闲语不怎么在意。老农民都是这样,每天自家的那些小算盘还盘算不过来,谁有时间去管其他人的事。在刘青林的心里,只要不是全村人一起和他对着干,他都有办法把那些一个两个的“歪把子”收拾了。
现在自己不再是村支书,回村以后不知道多少人再说着自己的笑话呢。不,他们已经听够了他的笑话,说够了他的笑话,现在等着他回去当面看他的笑话。会不会有人朝他吐痰,或者像电视里面演的那样,用臭鸡蛋、青菜叶子什么的砸他?他想着,那应该不会,农村人有一点好,那就是本性还是善良的。他可以嘲笑你,但是嘲笑完以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时间长了也就没什么事了。
再怎么说,自己也算是祖祖辈辈的红星村人,比向荣强多了。他再怎么能成,也只能算外来户。他现在还不知道,向荣昨天刚被任命为新的村支书。昨天她老婆来县城看他的时候,向荣去了镇政府。昨天下午镇领导组织开了全体社员大会,宣布了这个决定。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越看不起,越觉得比你弱的人,往往爬到了你的头上。如果不是任用他们的人有错,那十有八九就是你一直在使用错误的观点看待他们。对于向荣,他可能就是一直在使用错误的观点。刘青林太精明,总是用自己的那一套思维方式来研究揣摩他人,很多时候能够把镇领导的心思琢磨的透透的,但是这一套对于村里人并不一定有用。老农民毕竟是老农民,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以前是为了全家温饱,现在是为了更富裕的生活,就是这么简单。
没有人来接他,这是他之前想到的。老婆在家里,儿子女儿都在西安,自己手下的那些人又有哪个靠得住呢。从看守所到县车站大概有五里左右的路程,他走了将近两个小时,这完全不是一个迫切回家人才会有的节奏。
走到车站门口,他摸了摸衣兜,里面钱包什么的都在。现在这一点好,不能因为你犯点错误就把你全身掏空,他从钱包里面拿出皱皱巴巴的钞票买了一张回镇上的车票。
车上人很多,今天正好县城逢集,很多塬上人都下来逛街。现在都快十二点了,本来应该是集市最热闹的时刻,但是很多来的早的人还是早早的撤了。有些人苹果没卖,有些人苹果卖的价格不合理,心里不畅快。本来想去县城逛逛的,没想到在县城碰到熟人,互相打问对方苹果的收成,听听别人的价格和产量,自己逛街的心情都没有了。同样是辛勤劳作了一年,这一家和一家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很多人手里提溜一袋麻花或者称一点小点心,这是为家里淘气的小孩或者老人买的,就这样坐上车准备回家了。刘青林上了车,看到几个熟面孔,本来想过去跟他们打个招呼的,可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别人看见他很快就把头转了过去,朝向窗外或者低下了头。刘青林明白,这意思就是不认识自己,和自己要划清界限。他虽然内心里不是滋味,但还是坐在了车前面司机旁边的位子上。这个位子视野好,看看窗外多少可以帮助他缓解内心的不痛快。
看着窗外树木不断的朝车后退去,刘青林的视野模糊了。他不是为自己猛然间被别人嫌弃而伤心,他是想到了更深一层,他的两个孩子。儿子刘明小学没毕业就跑出去打工,这么多年了什么也没混出来,今年过年回家竟然让他给自己买辆车,自己当时就拒绝了。女儿刘琴初中勉强毕业出去打工,这几年也给家里拿了一些钱,只是从来不跟家里人说她在做什么。前年就说交了个男朋友,要带回家来看看,一直都没有带回来,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样。虽然村里也有人说闲话,但是他都当做没听见。看着我女儿给我钱,你们这都是嫉妒羡慕。
认真想想,他也不是那么的嫉妒羡慕陈永年。陈永年凭自己的学历教书,自己开门市部,自己周末找人营务果园,而自己从来没上过地,儿子女儿都在西安,女儿还经常给自己钱花。综合来说也就是陈涛比自己的儿子强点,自己还比他陈永年腿脚周正又是村支书呢。
刘青林现在最担心的是两个孩子,是不是会因为自己的事情,在村里以后没法生活。女儿估计这辈子就在西安了,但是儿子没学历没文化,人又懒又瘦小,估计地里的活没几件能做的。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就这么一个儿子,一直都是宠着他,怎么舍得他下地干活呢。
汽车驶过曲曲折折的盘山公路,终于上了塬。在塬上看县城,仅仅能看到高点的建筑物,小点低点的都看不到,但是最引人眼球的就是矗立在县高中院子里面的泰塔。这个塔建于北宋年间,距今也有一千多年了,塔的外形看起来宏伟壮观,只是这些年有些倾斜了。听县里上班的人说,现在倾斜的角度是十度,还不是很危险,因为这个倾斜属于根基上的倾斜,无法进行校正,所以后期县政府准备到空旷的地方重新建设高级中学,这个省级保护文物只能留在这个院子里经历风雨的考验了。
车子上了塬以后,速度提起来了,从玻璃缝渗进来的风呼呼的剐蹭着刘青林的脖子。他不自觉的伸手把领口往上提了提,把衬衣的衣领扣系在了一起。他能听到车厢里面人们小声议论着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也能听到那几个自己认识的人正围在一起小声的议论着自己打砸的事儿,不经意间他从车右边的镜子里面看到有人正用手指朝他这边指着。或许这就是被人指脊梁骨的感觉吧,全身麻麻木木的,忽然之间不知道怎么了。如果这样的事情不是发生在这样的一个小空间里,他或许会好受一些。在这样的空间里,刘青林脸上开始发烧一样热起来,外人看见的话一定以为他喝了酒了。
他有种想开车门跳下去的冲动,他知道这里距离镇上不远了。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他宁愿选择走着回去,也不想坐车。但是,他还是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自己之前的冲动已经付出了代价,现在这样开车门太危险,弄不好会把自己的命丢了的。刘青林对于所有跟命相关的事情都很谨慎,也很认真,他很惜命。
终于挨到了镇上,车里悉悉索索的议论也慢慢停止了,当车刚停住的时候,车里的人一窝蜂的朝门口挤去。刘青林不想和他们去争着下,他眯着眼靠着座位躺着。对他而言,能在车上多待一分钟就是一分钟,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在其他人下的差不多的时候,司机推了推他,司机以为他睡着了。他睁开眼睛扭头朝后面看了看,正好那几个相识的人刚要下车,目光相对的刹那,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的把眼神转到了其他地方。刘青林绕过座位背后乘客行李的空位,踏着台阶下了车。从镇上回到红星村还有一段路,不好走,往常他都是骑自己的摩托车的,今天没有车可以骑,他准备走着回去。
他刚走到镇中心的十字路口,碰到了村里几个年青人,他们正骑着摩托在街口晃悠。现在的孩子真正学习的没几个,家里有点钱把孩子也宠的不成样子了,从小就不参加劳动,整天就知道屁股底下夹着摩托车满街道的窜。虽然他们家刘明和这些孩子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他内心里面觉得这些孩子不如刘明。自己儿子去西安这几年,每年过年回来都会带很多东西,虽然钱没有给过他,但是他不缺钱,他知道孩子在外面过的好就行了。
那几个年青人平时跟他关系还比较熟,有些还经常见面叔长叔短的打招呼,他想着让关系熟点的把他送回到村里。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有走到他们跟前,那几个就夹着摩托开溜了。刘青林无奈的摇了摇头,生活就是这样,一旦你没了权势,所有人都不怎么搭理你。那句古话怎么说来着,对,“树倒猢狲散”,就是这个理。
他肚子里面有点咕咕响,从镇上走回去还得一段路,刘青林想想还是吃点东西再回去。他反方向走到街北的小吃摊上,要了一碗饸络面。他经常在这里吃,每次这个老板也都会跟他扯闲聊天,但今天老板把饭端给他,就去忙其他的了,手里那几个碗被他擦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