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往往就是这样,当你斗志昂扬的憧憬着新生活的时候,现实往往会给你泼一盆凉水,有时候甚至不止一盆。吕局长在思考了很长时间之后,决定还是亲自和年峻、正清谈县财政不能拨付他们俩费用的问题。
县里的用人权属于人事局统一管理,各单位员工管理由一把手直接负责。按理说这个谈话也必须是他这个正局长来负责,但是他就是好面子,这样的事情总觉得伤面子不好看,也影响自己在员工中的影响力。他也一直想把这件事情交给张正声来办,他三五次跟张正声明里暗里的暗示,希望他主动提出来去和他们俩谈,但是这个家伙精明的很,就是不接套。
这烫手的山芋最后还是要自己来处理,而且他自己来处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能够拿出农牧局的诚意,把现实剖解的更为详细,这样也让他们好做决定。
这天刚上班,吕局长就把他们两个叫到了办公室。热情的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水,正清和年俊受宠若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局长亲自给自己倒水喝,让他们的内心充满了疑虑。正清内心有种直觉,吕局长找他们俩谈话要跟他们说不好的事情,但是是什么事情又难以猜测。
两个人恭敬的接过吕局长送过来的水杯,焦急的等待着吕局长开口说话。做领导的都有自己的管理哲学,一般都是以和他们寒暄、询问近期工作开始,慢慢的聊到工作中出现的问题和想法,最后才会回到自己要说的中心问题上。
现在的谈话就是这样,简单的问候和寒暄之后,吕局慢慢的切入到了正题,年峻和正清拿着手中的本子,一副机关人员特有的凡开会必记笔记必写通讯稿的样子。
“你们不要紧张,我们今天就是坐着聊聊,没有什么要记的也没有什么要写的。都把本子收起来吧。先喝水,别紧绷着神经,放松点,我们就是聊天啊。”吕局长让他们把本子收起来,笑着示意只是聊天,这多少让他们两个轻松了许多,两个人脸上也涌现出了笑容。
“我从你们平时的表现和我们刚才的聊天内容能够感觉到你们很喜欢我们单位,热爱自己的岗位,这让我很欣慰。现在和我们当年不一样了,很多东西都在变,也都在改,我有时候都感觉自己跟不上这个社会发展的步伐了,我想这一点你们是深有体会吧,特别是从今年开始中专毕业生不再分配,这种改革所带来的切身痛苦估计你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吧?是吧,正清?”一阵高谈阔论之后,吕局把话题转到了正清这里。
两个人都点点头,是啊,这样切肤的改革之痛,又岂是短时间可以忘怀的,如果还有来世,正清相信他还是会记得这样的经历。
“很高兴你们经过一些困难最终还是进到我们单位,对于你们这样的新鲜血液的加入,我和张局长都很高兴。”吕局长见自己的话引起了他们的共鸣,继续笑着说。
正清和年峻相互看了看对方,都笑了笑,对他们来说能获得单位领导的认可本来就是一件应该感到自豪的事情,不管这样的夸奖是出于真心还是趋于特定场合的需要。
“有人就说了,现在的改革有点过火了,很多事情做的有点乱。就拿不分配中专生这件事情来说,都说扩招要使用大专和本科生,可是哪个大专和本科毕业生愿意来我们这个破县城啊。别人不来,我们还不开展工作了,说到底还是中专生好用,能吃苦能扎根,甘于奉献勇于付出还不计回报,除了少喝点墨水外,哪一点比那些自傲的本科生差了?我就奇怪了,什么事情都是一刀切,所以我说现在的改革有点问题,有些东西是让人不能理解的。”吕局长继续发表着自己的宏观大论,估计对这改革有点过火的看法就是他自身的,他怕他们两个传出去了影响自己,所以就用有些人来代替了。
他们两个没有能力对改革评头论足,说到底他们只是这场改革中的牺牲者,只能拼命抓住仅有的稻草求生外,他们没有时间思考改革这样宏观的话题。他们只是有时感觉到命运的不公平,但是像改革这样宏观的主题远远不是他们能够涉猎到的。
“你们两个是好样的,在单位的表现大家都看得到。特别是正清,来得时间不长,但是影响却不小,很多同事对你是赞不绝口啊。”吕局说着说着又说到他们头上来了。
“可是,我们是基层单位,上面的政策除了执行就是执行,没有办法,否则我就不可能在这个岗位继续做下去。你们说是吧?”
两个人继续点点头,正清感觉到,绕了半天吕局终于要说到正题上面了。
“我今天也给你们交个底,你们也要有个心理准备,单位有单位的难处,你们也要体谅。”吕局的话题转换的太快,他们两个人都睁大眼睛看着他,不好的东西在他们脑子里面来回穿梭,要开除他们?要把他们调到其他单位?还是……
在吕局继续说之前,他们两个人心里胡乱猜测着,但是都不知道答案是什么。正清的双手放在大腿上,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是啊,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自己到手的工作是不是又要面临鸡飞蛋打的局面?一切的未知都将从吕局的口中说出。
“你们也不要胡思乱想,不要紧张,放轻松。”吕局注意到正清收紧的双腿和双臂,赶紧笑着让他们放松。
“事情也没有你们内心猜测的那么糟糕。前一段时间我去市里开会,市人事局着重强调了今年的中专分配政策,不允许各县各单位继续接收中专毕业生。但是底下不一定听他的,基本上每个县都在私下里继续分配,最后市人事局出了狠招,直接把各县人事局人事录用权收到市里了,三年内各县人事录用必须逐级报批到市里,市里审核通过后才能由市财政拨付费用给县财政,县财政才能给他们发工资。你们两个现在就面临这样的问题,到了单位,但是招录条件不满足市里的要求,目前只能以编外人员的身份在单位上班,可是市财政不会拨付你们的费用给县财政,县财政也没多余费用拨付我们,只能由我们农牧局自筹费用给你们发工资,但是农牧局的状况你们也了解,很多人都是坐吃等死的状态,混日子,没什么出息,都在靠财政的那几个钱来发工资。就是车队的侯师傅也是他儿子走关系才从自己单位拨付出一点钱给他发工资,其实费用都不是我们出的。”吕局一口气把心里想了很久的话说出来,端起旁边的水杯抿了一口茶。
一阵沉默,三个人都没有说话,这原来就是吕局长绕了半天要跟他们说的话。这些话足以把他们从向往的天堂打到冰冷的地狱,本来充满幻想的一切猛然间都消失了,两个人眼睛里充满了迷茫。
“那我们现在是……”正清不知道怎么说出这几个字,刚一说出口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我们也都很喜欢你们在这里上班。我和张局长商量后,觉得有两条路摆在你们面前。”吕局站起来重新倒了一杯水,又转身走回来。正清和年峻睁大了眼睛等着他下面的话。
“一条就是继续在这里上班,在单位财务状况好了以后,逐月把你们之前上班的工资补发给你们,当然标准肯定是和其他人一样的,在这个过程中你们可以自考函授大专,到时候毕业证拿到手,我们可以让县人事局往上报,给你们争取财政拨款的费用;一条就是回去让家里再帮忙疏通疏通关系,看有没有好点的单位,比如教育系统和财税系统,那些系统都是香饽饽,自留的费用来源多,金额大,解决几个编外人员不成问题。”
两个人都低着头,没有回复。
“正清,年峻,前提是我们很欢迎你在我们单位上班,我们没有赶你们走的意思。这是县里的规定,很多单位都在执行,我们也是没办法,没有效益哪里来的收入,所以这一点你们也要见谅和理解。我还是那句话,你们愿意留下来的话,我举双手赞成,而且以后等日子好过了,给你们逐月补发工资。如果这个过程中你们拿到大专学历,我打包票帮你们向人事局申请到编制,让你们成为正式员工。”吕局长继续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最重要的消息就这样传达给了他们。在充满希望的心态中工作了不到一个月的苏正清此刻又被现实打回到了原形,原来自己一直憧憬的美好生活都是没有落脚点的幻想啊,命运还没有放松对于他的折磨和伤害,尽管他已经伤痕累累。
从失望到希望,再到失望,然后又给予希望,最后还陷入了绝望,而且这一次陷入的更深,更难以自拔。吕局后来还说了什么他们已经不记得了,他们头脑里面一片空白,很难思考自己下一步的打算。
到底是继续留下来,等单位的效益变好呢?还是重新找马宗仁看能不能换个单位试试?亦或是离开这个让他伤痕累累、遍体伤痛的地方,可是离开这里他能去哪里呢?哦,对了,他有个地方可以去,四川省陈义炎那里,他不是不断给自己打电话要他过去当老师吗?而且薪酬待遇还不错。
正清脑子在快速的转动着,他需要思考清楚目前的状况,并权衡各种利弊做出自己下一步的打算。重新找马宗仁,这个本来还有点可能性,但是刚才吕局告诉他们另外一个消息,分管科教文卫的马宗仁马副县长,被调整了工作,现在主要分管的是农业生产了,听说就是因为私下收钱帮人安排工作。如果真是这样,那找马宗仁基本没什么用了,因为这种事情惹祸上身,谁还会继续干?另外一条路就是留在农牧局,等到单位经济效益好了有自主营收的时候,再开始拿工资,现在每天免费干活。看看现在单位这种状况,要想自主营收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再说了单位日子真的要好过一点,那要全部人团结一心,现在这样混吃等死的节奏,那估计得等个时间了。还有一条路就是去四川省,但是也有弊端,离家太远,长这么大他还没有离开县城去过西安,更何况这是离开西安去更远的外省,听家里人说四川省地理条件不好,到处都是山,当然这是迫不得已的一步路了。
现在看来重新找关系安排工作难度很大,几乎不可能了,留在农牧局做免费劳动力等着单位变好,太过于被动而且心有不甘,去四川省的话风险太大,家里人未必同意。并且好不容易得到的这个公家饭碗,就这么放弃了真是可惜,虽然现在不发工资,但是只要你在这里,那你就占着坑,等政策变了的时候,就毫无理由的优先考虑你的问题。
就是政策什么时候变?半年、一年还是三年、五年,甚或这个政策永远都不会变,那正清耗在这里又有什么价值呢。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数,生容易,活容易,生活怎么就这么不容易呢,人生中不能掌控的东西太多,当然由此而来的痛苦也无处不在。
接下来的几天,正清都在痛苦的思考着,权衡着各种利弊得失,这对于一个十九岁的孩子来说是困难的,也是痛苦的。猛然间没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全身飘乎乎的游荡在空中,想使劲的去抓住那仅有的几根稻草,但又发现每一根都是那么的纤细和无助,身心俱疲,无力去应对生活中出现的这么多的事情,如果有人能够帮助自己就好了。正清内心里面知道,自己的性格是拒绝求别人的,宁愿自己独自承担和忍受,他也决不会向别人展露自己的弱点和缺陷。他至今都记得自己从记事开始,当着外人的面他只哭过两次,一次是母亲去世时,一次是爷爷去世时,其他的时候都是自己钻在被窝里面抽泣。从小他就很懂事,母亲去世后,父亲承担家里的一切已经很辛苦了,他不愿让家里人为自己担心,因此他选择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来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告诉家人。
可是这样的决定,又岂是一个十九岁的孩子能够做出选择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