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终于来了。
站在城墙上,已经能隐约看到后金的人马了。
加珍屏住呼吸,她和袁崇焕一样,在等待。
看得出,袁崇焕有些紧张,是啊,怎么会不紧张?他面对的敌人,是号称战无不胜的二十万雄师,可他呢?拥有的仅仅是这两门大炮和战斗力并不很强的几千士兵。
加珍忍不住安慰他说,“你不用紧张。”
被她看穿的袁崇焕还在努力掩饰自己。
“我没有紧张,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让你看到努尔哈赤是怎么败在我手里的。”
“我相信,我一定会看到的。”
袁崇焕惊讶地转头看着加珍。加珍的目光真诚而肯定,没有吹捧,更没有讽刺。
袁崇焕道,“你,相信我?”
加珍再次肯定道,“我相信。”
“为什么?”
“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难道说她是来自四百年后的人,她不只知道宁远战役的结局,还知道他的结局,祖大寿,满桂,以及大明王朝的结局?她很清楚,即使她把这些说给他听,他也不会相信。
她只能想了想说,“没有原因,就是相信你。”
一股暖流涌上袁崇焕的心头:当几乎所有人都在嘲笑他以卵击石的傻子行径,连他自己也无必胜把握之时,竟然有这么一个人,可以这样没有理由,没有原因地相信自己!
他的心莫名地软了,他已经忘记了奸细的事。
他温和地说,“你下去吧,别在这城墙上了,等会儿打起仗来,刀剑无眼,会伤到你的。”
加珍道,“我不怕,我在这里陪着你。”
在这样信任的目光中,袁崇焕更加坚定,勇敢。
仗打得十分惨烈,但那是对金兵而言。
在大炮一声声地轰鸣中,死在宁远城外的金兵不计其数,尽管这样,他们仍然没有退缩,在用尽各种方法都不能攻下城池后,他们用了一招最原始,最笨拙,也是最有效的办法——挖墙根。
无论是城墙上的大炮也好,弓箭手也好,对付的都是那些远距离的敌人,就连城墙上那些拿长剑短刀的骠悍士兵,能对付的也只是依靠云梯爬上城墙的敌人,对于那些蹲在墙边挖墙角的敌人,袁崇焕显得焦急而又无可奈何。
眼看墙根已经被挖了一个大洞,敌人人多势众,再这样下去,再坚固的城墙也会被他们挖穿的……
加珍看到了给大炮上镗的火药,眼前猛地一亮,她想起小时候在姥姥家过年放鞭炮的事,那时很流行放一种拳头大小的炮仗,很响,也很过瘾,但危险性也相当地高,一不小心,就会被炸成重伤,能放这种炮仗的,一般都是反应敏捷的年轻小伙子,像她这种小孩子和老人看见这种炮仗都像躲瘟神似的躲得远远的,更别说放了。
她告诉袁崇焕,她有办法对付那些挖墙根的金兵。
袁崇焕半信半疑地按她说的找来一堆棉被,将火药放于棉被中,置上引线,并将棉被裹紧,找几个反应敏捷的士兵,点燃引线后马上丢到墙根。
城墙根处,哀嚎声,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挖墙根的士兵不是死亡就是重伤,没人敢再去挖墙根了。
眼看最后一招也被破除,努尔哈赤只得退兵。
说刀剑无眼,炮弹更无眼,退兵中,努尔哈赤竟被炮弹打伤,而且伤得不轻。
宁远保住了,所有的人都激动不已,尤其是袁崇焕。
开始论功行赏了。
轮到加珍时,袁崇焕问了她的名字,又问她想要什么。
此时再也没有人去怀疑加珍什么了,毕竟事实胜于雄辩,若她是奸细,怎么可能会想出那么狠招帮敌人对付自己人?
让袁崇焕没想到的是,加珍竟然回答说,“我什么也不要,只要能陪在袁大人身边端茶倒水就够了。”
满桂笑道,“你喜欢袁大人?”
加珍沉默不语,脸上微微有些泛红。
满桂说得没错,她确实喜欢袁崇焕。
她是地地道道的宁远人,又是在宁远古城里长大的,从小她就听过无数遍有关袁崇焕守宁远的故事。
她对袁崇焕不仅仅是喜欢,更多的是崇拜和景仰。
加珍的表情让满桂更加确信了答案。他的笑意更浓了。
“袁大人,既然这小丫头这么喜欢你,不如你就把她收在房里吧。”
袁崇焕道,“你说什么呢?”
祖大寿也道,“满桂你别瞎说,这小丫头年纪还这么小,”满桂抢白道,“年纪小又怎么了?袁大人虽说年纪大了点,却也是一表人才,又哪里配不上这小丫头了?我看是你看上这小丫头才不想让袁大人收房的吧?”
祖大寿急道,“你胡说八道!”转而向袁崇焕凛然道,“袁大人,我没有……”
袁崇焕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
他接着问加珍,“你父母呢?他们人在何处?”
加珍无奈,只得撒谎说,“他们被金兵杀了。”
“其他亲人呢?”
加珍摇摇头。
袁崇焕沉默一阵道,“我认你做义女可好?”
加珍道,“袁大人,谢谢你的抬举,我不做你的义女,也不做你的小妾,我只想做你身边的一个丫头,能每天看到你就足够了。”
袁崇焕沉思道,“那这样吧,从今以后,你是我袁府的人,袁府就是你的家,以后谁敢欺负你,我都会替你出头的。”
加珍兴奋道,“那我可以一直跟在你身边吗?”
袁崇焕点点头,又吩咐一个士兵道,“带陈小姐去袁府洗漱更衣。”
陈小姐?一听这称呼加珍就觉得不舒服,袁崇焕是袁府的老爷,自己若是被称为陈小姐,老爷,小姐,这多像是父女俩的称呼,更何况,“小姐”这样的称呼在二十一世纪可不是什么好称呼。
“袁大人,我不喜欢被人称作陈小姐。”
满桂打趣她道,“你这么一个不分尊卑的小丫头,满口的‘你’,‘我’,袁大人都没跟你计较,你可倒好,反倒因为一个称呼跟袁大人较起真了。”
加珍反驳道,“那是因为袁大人是个心胸开阔的君子,所以不跟我计较,而我只是一个女子,你难道没听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话吗?”
满桂被驳得哑口无言,半晌没说出话来。
袁崇焕微微一笑道,“你想让我们怎么称呼你?”
加珍想了想道,“还是直接称呼名字,叫我‘加珍’吧。”
“好,”袁崇焕道,“带加珍去袁府洗漱更衣。
……
半旧的铜镜旁,一个叫小翠的丫环正在给加珍梳洗打扮,只见她熟练地将一半头发挽在头顶,插上珠花,并为她淡施薄粉,轻点朱唇,再换上桃红色比甲,素色绣花襦裙,俨然一副明代女子的打扮。
看着镜中的加珍,小翠不由赞道,“陈小姐,你真美!”
加珍纠正道,“加珍!”
小翠嗜着嘴“哦”了一声。
加珍环顾了一下四周,房间里内陈设极其简单,家具也都是半旧的,一切看起来不像是朝廷官员的府第,倒更像是一个普通的百姓之家。
加珍奇道,“袁大人好歹也是正四品的官员,家里怎么还这么简陋?”
小翠道,“我们家老爷把银子都拿去修城墙和买什么红夷大炮了。他还经常说,他自己过得清苦不要紧,只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不受战争之苦他就很满足了。加珍,你说我们家老爷他傻不傻?”
加珍笑道,“这不是傻,这叫高尚。”忽然像想起什么,加珍又问道,“你们家夫人呢?”
小翠道,“在房间呢。我们家夫人长年病着她不愿意出门,也不怎么见外人。”
加珍站起身道,“我去见见袁夫人。”
袁崇焕一生无子,她很想知道,是什么样一个女人,在那样一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年代里,在毫无所出的情况下,还能让袁崇焕始终不离不弃地陪伴在她的身旁。
小翠显得有些为难,“这……”
加珍急道,“没关系的。袁大人都已经说了,我以后是袁府的人,不是外人。”见小翠还在犹豫,加珍接着道,“你放心,就算袁夫人怪罪下来,我也会自己独立承担,绝对不会牵累你的。”
拗不过加珍的小翠只好带着她来到袁夫人的房间。
推开房门,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
房内传来一女人的声音。
“小翠,谁在外面?”
小翠还没来得及回答,加珍便抢道,“我是……”想想又改口道,“奴婢是新来的丫环,陈加珍。”
房内女人道,“我怎么没听老爷提起过?”
加珍道,“奴婢是今天刚来的。”
房内女人这才道,“那你进来吧。”
加珍缓步走进房间。
房间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身穿灰色对襟背子,素白的襦裙拖曳在地,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容貌端庄秀丽,却略显苍白。
加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心想,她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嘛,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凭什么她可以得到袁崇焕的心?
袁夫人看了加珍一眼,微微一笑。
都说女人在感情方面是极其敏感的,一点没错,加珍的表情落在袁夫人眼里,她便宜已猜出了七八分。
袁夫人扶扶身旁的椅子。
“加珍,你坐下吧。”
加珍略迟疑了一下,便在袁夫人身旁坐了下来。
袁夫人微笑着看着她。
“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了。”
“许配人家了没有?”
加珍先是一愣,继而答道,“没有。”
袁夫人脸上仍旧挂着温和的笑。
“老爷整日忙于公务,很是辛苦,你替我好好照顾他。”
加珍道,“我会的。”
袁夫人又道,“你别看老爷他表面看起来性格古怪,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实际上,他的心肠比谁都软,别人对他的一点好,他都会记在心上。我相信,只要你真心待他,他一定会加倍对你好的。”
袁夫人的话让加珍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难道她看出什么了?不行,她不能让她看出什么,万一她要是知道自己暗恋袁崇焕,把她从袁崇焕身边赶走怎么办?那样的话,自己不但不能陪在喜欢的人身边不说,在这样一个人生地不熟又举目无亲的大明朝,兵荒马乱的,她该怎么活下去啊?
想到这些,加珍赶紧解释说,“袁夫人,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
袁夫人拦住了她下面的话。
“你听我说完。”
于是,袁夫人缓缓地讲起了她和袁崇焕的往事。
“我嫁给老爷的时候,只有十七岁,那时候他刚刚落榜,家境也不是很好,我家里人都极力反对我跟他的婚事,我不惜以死明志,才得以嫁给他。嫁给他之后,他又接着考了两次,仍旧落榜,眼看家境一天不如一天,街坊邻居的嘲讽不停地飘入耳中,他无法忍受,几次有过轻生的念头。
只有我,不停地鼓励他,甚至变卖所有的嫁妆资助他赶考,最终,他考上了,虽然名次不是很理想,但仕途之路还算顺利。正因如此,这么多年来,尽管他知道我有病,不能生育,他仍始终如一地照顾我,疼爱我。我也曾劝他纳一个妾,为他们袁家延续香火,但他却不肯,他总是说有我就够了。”
说到这些,袁夫人竟不由地流出了眼泪。
加珍赶紧从身旁取出手帕替袁夫人擦眼泪。
袁夫人接过手帕,擦擦眼泪道,“所以加珍,你若是真喜欢他,便真心待他,我不会怪你的。若是你要计较名分的话,我也可以把袁夫人的名分让给你。”
加珍摇摇头道,“你永远都是袁夫人。”
离开袁夫人的房间,加珍已经完全换了一种心境。
天色微微有些暗了。
加珍想去城墙上看看袁崇焕,小翠拦住了她。
“时候不早了,老爷差不多也要回来了,加珍你就别去了。”
加珍想想也是,万一自己去找他,他又刚好回来,两人走叉了可怎么办?要知道那时候可没有手机。
于是她便搬来凳子,和小翠一起坐在院子里,边看夕阳边等袁崇焕。
“今天的夕阳真美!”小翠说道。
加珍叹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夕阳再美,不过是一种黑夜来临前的凄美,倒不如日出,虽不如夕阳那么美,却是一天的开始,承载了希望和美好。”
加珍话音刚落,就听小翠起身叫了一声老爷。
加珍惊讶,转过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袁崇焕已经站在了她和小翠身侧。
加珍站起身,只是讶异地盯着袁崇焕,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袁崇焕的目光从加珍脸上扫过。
“你喜欢看日出?”
加珍点头道,“喜欢。”
“明天陪我一起到城墙上看日出。”
语调平平,没有命令,没有请求,加珍猜不出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茫然地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