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雨后的夕阳大而圆润,火红的颜色蔓延漫天,在天际浸出大团大团的晚霞,鲜艳如血。北方仲春的草原葱郁油绿,雨水滴答的草叶在夕阳的映衬下也泛着红光。微风拂过,天地广阔,动而无声,如若画卷。
这就是塞北独有的壮丽了。
突然,在那远处红光氤氲的地方,几个黑点陡然出现,打破了寂静。黑点不断变大,不断加快,最后变成十几骑如风的铁甲骑兵,一杆破败大旗褴褛不堪,却依旧骄傲地在风中招展。
骑兵转瞬即至,为首的铁骑首领忽然一个急停,几声长嘶中,身后十几匹疾驰的战马如同演练过一般同时抬起前蹄,稳稳地停住,蹄声宛如鼓点,急促之中忽然金铁声动,乱极而为律,刹那间找到契合点,寂静如同从未动过。
为首将军轻轻一挥手,身后的十三名骑兵如同得蒙大赦一般,没有长久紧张后的松气声,却是各自下马,放任自己的坐骑觅食,自己则是直接垂身倒地,呼呼大睡,不过片刻已经鼾声四起。
为首的将军也是一脸疲累之色,却并没有如他的士兵一般休息,而是缓步走开,不顾雨后的水坑和湿泥,一屁股坐了下来。
看看周围,他的十三名士兵此时横七竖八躺倒在湿腻的草地上,睡得死沉。他们的甲胄和自己的甲胄都已经遍布剑痕刀伤,浸满血迹和汗水。
劳累不堪。但是,自己终究是赢了。
卸剑而下,再把一直拎在手里的东西放到了自己的面前。
那是一颗人头,敌军首将的人头。血染双颊,披头散发,双目圆瞪,面色狰狞,满是不甘和惊恐。
将军静静的看着敌将的首级,静静的欣赏敌将的脸色,心中波澜不惊,眼神深远。
他在回味之前的厮杀。
那种万军之中纵横披靡,剑过之处,平甲血涌的感觉。
为将者,求得不就是如此巅峰吗?
贰
当时北寇祸乱,他身为大将,领王命率十万大军北上,镇守北关,以求中原安定。
北寇已历数年休养生息,势大而生野心。他逼不得已,只好先发制人,率大军出动,交锋日久,终于在此草原之上决战。
北寇善骑射,铁骑骁勇,且人数不下二十万,而己方不过十万,寡不敌众,如此境地,唯有智取。
北方牧人勇力过人,却一向指责中原人善使阴谋诡计。殊不知,兵者诡道也。兵不厌诈,谋不除诡,战争从未公平,赢的人才有资格说话。
他铤而走险,将半数于敌的大军一分为二,以六万人驻扎原地以为疑兵计,而后带领孤军挑衅,诈败而走,却是将四万大军分成四份,设伏荒野。
果然敌军将领不耐,舍下大军,只领着精锐铁骑日夜追赶,与自己率领的一万大军酣战至深时,另外三万精兵自三方杀来,里应外合,终于将敌军数万精锐并大将置于死地,不曾放过一人一骑。
他忽然笑起来,为将者但求功成,兵行险着也是无可奈何。四万大军与敌军精锐血拼,虽然胜利却伤亡惨重,加上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士兵也不过区区十三人。北寇唯凭勇力,性则多疑,但是长久对峙之下,又无主帅消息,难免焦躁进军,而那六万作为疑兵的部队,在敌军碾压下,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一战之下,北寇虽然犹有战力,但主战派和精锐部队却消亡殆尽,必然数十年不敢南下。而自己的十万大军也毁于一旦,只剩下眼前的十三个人。
想到厮杀之时,敌军得知自己的计谋时眼中那股绝望和慌乱,他就觉得畅快。有时候,敢于自毁八百的狠辣,也是一种威慑。
他长舒一口气,极目远眺,夕阳愈加殷红,暮色之下,风起微凉,掠过大好河山,草原的瑰丽尽收眼中。
“如果这里种满木樨的话,肯定会很好看吧?”
不知怎么的,他的脑海中忽然就冒出了这句话。
叁
现在想想,这时的中原,正是到了木樨开的最盛的时候。
他恍若出神,忽而叹了口气。
她是最爱木樨的。
记得当初从军日久,回乡探亲,路过那片木樨花林时,是第一次遇到她。
她一身金黄的衣裙,裙裾飘摇,置身金黄的木樨花从中,花瓣纷扬飞洒,她笑靥也如花飞花落,闪耀着比夕阳还绚丽的光彩。
明明就是桂花,她却偏偏喜欢称之为木樨。还总是在林中拾起花瓣,泡成木樨花茶给自己喝。
花林之下,凉亭一座,石桌一台,他面前的杯中,茶香随着雾气幽袅而起,而她静立身旁,笑容安静温暖。
只是,战事不息,他的职衔也不断高升。他能够和她见面的时间总是不多,在他们新婚不久,他就再次踏上征程。
大军启程,她笑着来送他,笑着为他系剑却沉默不语,笑着说他一身戎装锋芒如剑。但是他转身之时,却从剑锋中看到她泪水涟涟,他不敢回头,只是觉得她身后的木樨花似乎凋落了很多。
这次出征格外的长,等到他急急忙忙回来的时候,却只是见到她最后一面。
她容颜苍白,嘴唇干裂,仔细的打量着匆忙之下甚至未脱甲胄的他,看他虽然神色焦急,却没有受伤,才困难的笑了开来,说了最后一句话:
“庭外木樨花开六度,君犹如旧,妾心安矣。”
他怔怔无语,只是看着榻上已经长眠的她,又看着窗外院子里的那棵木樨树。
那是他和她一起种下的,她说这样就不用每次都跑到木樨花林去找花瓣给他泡茶了。
他还没喝过那棵木樨树的木樨花泡的茶,可没想到这树都长得这么粗这么壮了。
他神色平静,甚至没有想哭。只是安静的看着她入殓,下葬,立碑,圆坟,在坟旁种下一棵木樨,然后就这样静静的坐了一夜。
肆
从此之后,他再无笑容,只是喜欢夜深之时泡起一杯木樨花茶,抿了一口却皱起眉头,似乎茶味有异。他变得更狠,狠毒的杀敌,狠毒的谋略,狠毒的征战,狠毒的自己。
直到如今,恍惚之间,不知已经多少年了。似乎,已经十载了吧?
十年生死两茫茫啊!
如今自己身居大将,手握雄兵,镇守一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功名利禄,但是却越来越觉得寂寞。
可自己追求的,不就是功成名就吗?
想起自己年幼之时,便立志从军,自己的母亲听闻之后涕泪纵横,却最终没有阻止,只是倚门拄拐,望着自己裹在铁甲中的背影,白发扶风,长久不语。
或许她早就知道儿子从军之后,可能再见已是阴阳两隔,但是却终究没有顺从自己的心意去挽留。而他从前线回归之时,再见的已经是一方枯坟青冢,和那满屋的尘土了。
不过经年,母亲的脸上的皱纹沟壑便已经成了沧海桑田。人事变迁中,他仿佛看到自己的母亲眼中的浊泪顺着脸庞流淌化成滚滚江河,冲刷掉了自己所有的牵挂和执念。而这一切,都是在他身后。
只要自己回头,自己却从未回头。于是,再也看不见。
而自己如此,他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支大军的征战本就是一条不归路。
所有人只能顺着路一直往前走,即使路的尽头还是路,但是他们不能回头。当眼睛看着前方时,就没人会在乎最初的起点。
而那起点,是多少妻子伫立远望,独守闺阁,直到青丝白雪,良人不归,痴肠寸断;多少父母倚门相望,子嗣凋零,只能孤单的老去,化作一抷尘土,随风远去千万里,却只能从烽烟枯骨中寻找儿子;又有多少幼童自小无父,懵懂无知,等到数年过去,忘了父亲的身影模样,稚气未脱,却又踏上前尘,手执戈矛。
就这么轮回下去,没有终点。丹青史册上埋没遗忘了那么多的命运和深情,当领袖和英雄在星空中绚烂不灭时,那些随风而逝的人却只能孤单的望着即将远去的夕阳。
或许你也是?
他看着面前兀自狰狞的敌将首级,心中感慨万千。
中原如此,北方的人也是人。
谁知道在这草原上,就有一个健壮美丽的姑娘,一遍又一遍的热着马奶酒,终于等的困乏睡去,又在深夜忽然醒来,以为是他回来了,但是睁开眼望见的却只是空荡的毡房,和寂静的冷风。
或许他也在想着她?或许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只是,总是有那么些固执地人要等下去,不管不顾。
伍
天色渐晚,夕阳西沉。在这一天中最后的时刻,太阳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艳,如同一只化茧重生的蝶,非要在最后的绚烂中死去。
他看到自己的剑锋都映上了一层红色,闪着耀眼的光,如同当年木樨花下她的笑容一般,炫目,美丽。
征战三十余载,自己得到了最初追求的东西,却失去了现在想要的东西。
但是,他却忘记了自己想要什么。
是木樨的花香?还是夕阳的灿烂?
不论是什么,好在如今一切尘埃落定,自己终于有时间是慢慢研究了。
他回过神来,叫醒了那十三个还在睡着的士兵。
他说,此战虽然惨胜,但是却定了天下大局,此次他们回去,王必然会加官进爵,封妻荫子。
他说,带着敌将首级和我的首级一同回去,王会明白一切。
没等士兵们回过神来,他已经举起了剑。剑锋过处,那是和夕阳晚霞一样绚烂的颜色。只是雨早已经停了,剑上却溅起了一颗晶莹的水珠。
你如盛开的木樨,而我则是最后的暮夕。木樨木樨,夕如往昔。
我在追求中迷茫了追求,在前进中忘记了最在乎的东西,好在,最后我知道自己想要的只是如此而已。
是时漫漫十载,但愿不晚。
木樨正盛,夕阳已逝,只有游风路过,宛如低叹,却缈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