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中央生了一大堆火,点亮了孤寂的夜。空气里弥漫了烤炙的味道,不明所以的人类和肉食动物被勾引起食欲。远远的春风县,新任县令大人与小书童儿相拥赏月,随风飘来淡淡的烤肉香,老县令深感欣慰,无为而治的理念初有成果,春风县人民能吃上烤肉了。十里八乡的野狗闻之若狂,颤抖着四肢,像饿鬼般聚拢。飞蛾扑向大火,燃烧掉翅膀,转瞬化为齑粉。
夜空中偶尔还有一两颗火球划过,不知飞往哪里,王寂惺每次见到都一阵揪心,虽不是自己放的火,却和自己放的没什么区别。
火堆的燃烧使村子中心形成低气压,村里残留的浊气都汇过来。
木下三郎道:“避煞咯!”带头往村边缘高处走去。
王仙儿问三郎:“你没什么说的吗?”
三郎道:“那馒头挺不错,可惜都是豆沙馅儿的!”
王寂惺道:“木大哥,豆沙馅儿的就好,你还是少吃荤腥吧。”
“为何?”
“哥,你的嘴已经够油的了!”
王仙儿将话题拉了回来:“刚才那女的是什么意思?”
三郎故作娇羞之态,忸怩掩面:“美人儿喜欢三郎我呗!”
王仙儿差点没吐出来,伸手要打,三郎连忙讨饶。
闹了一场,三郎才吐露些实情。
“你们记得袁冢中的女尸吧?当时我见了就知不好,袁冢的尸气开始泄露了。后来又见到由煞气幻化的‘罗刹魅’,更印证了三郎我的看法。”
“袁冢的尸气有那么重么?”王寂惺问。
三郎瞧瞧王仙儿,犹豫了半晌,方道:“仙儿,你可知袁冢葬的并非老袁一人?”
王仙儿以为自己听错了,在确认之后骂道:“这时候说什么笑!”
“并非说笑,看来你们族人根本不知其中深浅,或者知之者极少。这袁冢本就是个‘万人坑’,深处累累叠叠码了数十万尸骸,自商周、战国、秦汉以至隋唐,各朝各代的枉死之徒都长眠其中,怨气发酵了千年。‘酆都鬼门’之所以会出现于此,和这有关。如今老袁的封印式微,尸气泄露,化而为煞,为祸人间是早晚的事,看看这孤村惨祸也就明白了。若‘鬼门’一开,妖鬼横行,再无忌惮……”
王仙儿感觉难以置信,守墓族人遵守契约,以为一心一意守着一个人,没想到坑里竟塞满了千千万万的无名氏。原来守护的不是一个包,而是一个坑。
王仙儿道:“真的假的?你好像比我更清楚,我能信么?”
三郎无奈地摇头:“信或者不信,这是个问题,但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最要紧的是事态比想象中要严重。”
王寂惺问:“如果袁冢是积尸之地,为何几乎无人知晓?而且,历朝历代的枉死之徒何其之多,是怎么埋葬进去的?又为何偏偏要葬在同一个地方?这里边太多蹊跷了吧!”
三郎抱着双臂,靠在树干上,说道:“你们可听说过‘阴阳之地’?”
王寂惺道:“‘阴地’是亡者居所,‘阳地’是生人住宅,对么?”
“你这样说也不错,但我说的‘阴阳地’却是另一个意思。‘阴地’乃阴虚之地,‘阳地’乃阳实之所。譬如此世间有八大寒林,北方密丛寒林、西北啾啾寒林、东北狂笑寒林等,所有寒林都为弃尸场,也是世间阴寒虚幻之地,而九木岭的袁冢便是此娑婆世界的极阴所在。相对而言,凡燥热阳亢之处便是‘阳地’,火山、雨林之属就是‘阳地’的代表,至于极阳的所在尚不确定,倒不是说最热的地方就是极阳。根据三郎我的观察,那牛鼻子的太一山多半就是极阳地!嘿嘿,话说回来,世界阴阳流转,方有动力,阴阳总归平衡,阳太盛则阴制之,阴过强则阳削之,此乃不变之真理。眼前,极阴之地失控,极阳之所亦为之而动,所以天火下降并非偶然。”
听到这里,王寂惺颇受震动,东北寒林的一幕幕重至眼前,在太一山失手触发天火的尴尬与恐慌也杀了回马枪。
“九木岭的历代骸骨并非人为埋葬,而是自主‘迁徙’。极阴之地蕴藏的力量无穷无尽,是亡魂妖魔最为喜欢的,自然趋之若鹜,久而久之便聚集在九木岭。”
王寂惺问道:“袁天罡为什么将自己葬在这么个阴森恐怖的地方?我虽不懂风水,却也知道很不吉利呀!”
“老袁自有主张,岂是我等想得透的。”三郎狡猾地笑了。
王仙儿默然良久,她想如果木下三郎所言非虚,那父亲安葬于九木岭肯定凶多吉少,孤魂野鬼怎能抵御成千上万的亡灵大军?历代累积的煞气怨气都会将泉下新鬼冲得前翻后仰,父亲托梦所言的事终非可行。看来,袁冢的事必须尽快想法子处理了,不管为天下,还是为自己父亲,都已刻不容缓。可是,如之奈何?
王寂惺道:“袁冢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到时候,鹬、蚌、渔人都无法自保。这件事恐怕不是你我三人能承担起来的。”
三郎说:“确实如此!”说着转身钻入灌木丛里撒尿,顺便哼了哼许久没有回味的“十八摸”。
黄尿入土,灵感上升,草叶子颤动,三郎也在抖动,这时前边的杂草里飞出一只黑色的大鸟,差点让三郎闪了尿。大鸟跃于高树上,呀呀有声,低沉难听。
三郎收了家伙,拾起一块硬泥,朝大鸟扔去,早把那鸟儿吓得飞走了。
“晦气,真不是好鸟!”
王寂惺摇头:“木大哥,你和一只鸟还见气!”
“不是鸟儿,是‘罗刹魅!’煞气所化,歹毒着咧!”
这夜,三人滞留小村暂且不提,却说三秦州太一山,自从走了牛鼻子道士,却多了喷火的“阎王”。江有汜州牧有些心烦,江府花园尚未修缮完毕,又有偏院遭了火灾。如今天火不断,州府官民饱受其苦,早上烧了裤衩,晚上燃了青丝,诸人惶惶不可终日。好在没过几日,太一山喷发的火球越来越远,江府周边已然无虞,江州牧也就放了心。
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道士跑了,道观还在。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土地和房产。玉莲教得偿所愿,太一山的所有产权都划归玉莲教,罗文正军师在得知消息后叫小宋泡了壶好茶。小宋是罗军师回山后第二日,大当家慷慨赠送的丫鬟。
然而,玉莲教三秦州堂口的孙堂主开始头痛,太一山倒是拿到手了,但到手的却是烫手的山芋。太一山喷发的火焰将山上的建筑烧毁了大半,简直不成样子,加上气温上升,山中小气候发生变化,不少植物意外死亡。如今山中珍宝消踪匿迹,猿哭猴啼,焦土遍布,远远观望满目疮痍,近处赏玩惹得人潸然泪下。孙堂主掉了好几次眼泪。
江州牧再下海捕文书,缉捕太一山一干道士匪首,根据知情人提供的消息,王寂惺也赫然在列。
这日,江有汜大人自郊外烧香回府,路上染了风寒,这场风寒改变了三秦州的局势。头一晚上,江大人做了噩梦,醒后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发生大事,连忙召来三个算命先生、一个太医,上下检视,左右掐算,不见效果。于是请来玉莲教孙堂主,孙堂主建议焚香祷告,祈求天神和先祖保佑。江大人无法,只好在天还未亮时动身,前往郊外烧香祭祀。
回来的路上,江大人坐在晃晃悠悠的轿子里,没撑住,吐了两次,骂了三回,只觉着身子有些发虚。挑开轿帘,见树梢有只硕大的灰鸟,那鸟儿猛地瞪视过来,江大人心里一惊,背上发毛,喘了两口气,连声咒骂“扁毛畜生”。大鸟展翅掠过轿顶,顷刻消失。自此,江大人仿佛变了个人。江府管家也添了个毛病,见到属下仆役就摇头,叹气曰:“变啦,变啦!”
关于江州牧的“变”,地方上也开始物议沸腾,至于怎么个“变”法,许多人都会讲一个故事。
据说江州牧那天郊外烧香回府,高烧了三日,唬坏了十三个姨太太,江有渚、江有沱慌得团团转。江大人病愈后,性情骤变,竟然愤世嫉俗起来。每日亲自升堂问事,拘捕奸商恶棍、偷儿盗贼、奸夫**,施以重刑,嫌犯往往毙命公堂,好几家大商号因此倒闭,好几窝“妙手空空”绝了祖传的手艺,好几位风流倜傥的大官人断了命根。公堂之外堆满骑坏了的木驴,私堂之内绷起紧张得铁镣,江大人夜以继日,沉浸在血腥的“大清洗”中。消息疯传,兵邑县一时大治。
千牛观风使得知此事,亲自登门拜访,江府按照江大人的吩咐,不请坐,不献茶,不设宴,江有汜和观风使只是清谈,言语中对朝政大加讽刺。观风使气得脸青脸黑的,说你这是妄议朝政、目无君上,轻则官位不保,重则丢了性命。观风使话里藏刀,绵里带针,鼓足了官威,摆够了架子,把一件事婉转迂回、滴水不漏地说到要害,既适当敲打,又故意引诱,期间夹杂数声咳嗽和几个眼色,那个范儿很是厉害。江大人起初仅仅是翻个白眼,到后来索性袒胸露乳搓起泥垢来,乃至于露其丑秽,命人逐客。
观风使大惊失色,将实情上报朝廷,让当今圣上和郭将军五儿都起了杀心,三秦州与京师的关系顿时紧张。
人们都说江有汜大人中了邪,起源是一个梦,主因是只黑鸟惊尿了尊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