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月没有听到石闵予念的诗词,但真的感到了冷,只不过不是身体的感受,而是内心的煎熬。
薛月被人召唤,身不由己,不多时便回到来处。罗文正站在六甲坛外收回了这只逃离的“孤鹰”,小道童顺儿跪在一旁,战战兢兢地看着师父罗军师绾着一圈儿无形的线,慢慢将白衣少女薛月拉近。他手里早已拿出惊雷木魂牌,待到离得近了,突然将木魂牌印向薛月的胸口,只听一声惨叫,薛月被木魂牌镇住,罗军师忙把牌子掷入小棺木,合上盖子,重新贴上封棺符。
罗文正收了术法,对顺儿怒道:“小畜生,坏我好事!若非大当家替你说话,我连你一并祭炼了!在这儿跪着,不准起来!”
顺儿脸色乌青,嘴角红肿渗血,显然受了责打。他眼睛乱翻,害怕得不行,活脱脱一只失魂的小猢狲。
罗军师抱上棺木,拂袖走了,回到六甲坛,又密密烧符念咒,企图弥补损失。
顺儿跪在寒风里抽泣,他被罗军师打了,这一顿饱打源自于他的玩心和冒失。就在傍晚时分,顺儿捕捉的蟋蟀溜了,跳进了六甲坛,顺儿眼睁睁看着它消失在小棺木下。于是,小道童顺儿挪开棺木找寻蟋蟀,没想到不小心蹭掉了封棺符。虽是一张纸,却关系两条命,棺内棺外两重天,生生死死轮回间,符纸一落,惊醒了棺内的魂,惊傻了棺外的人。顺儿头皮发麻,耳廓红出了云霞,慌慌张张拾起符纸,打了个趔趄,又不想撞开了棺盖。那盖儿一开,便走了真神,逃了魔王,可谓香魂一缕九天外,夜夜祭炼一场空!
小猢狲顺儿吓得半死,匆匆合上棺盖,贴了符纸,逃回房间去了。罗军师至晚临坛,照旧祭炼女魂,却发现符纸松落,棺中异常,这才知道走了“宝贝”。罗文正何等聪明,很快拿住罪魁祸首顺儿,把小猢狲痛打一顿,待要动刀子,被闻讯而来的曾大当家挡下。曾大当家啰嗦了半天,在六甲坛外撒了一泡尿,仍然回房睡觉。
罗军师看着地上那滩尿水,心中愈发恼怒,狠狠扇了顺儿几个耳光,令其跪着受罚。罗军师思忖,好在祭炼已有些时日,尚可使用“召魂法”召唤女魂归来,不过效果如何不得而知。于是烧符念咒,做起法来。薛月才得逃离三弓山,一路十分挂念王寂惺,身由心至,竟感得其所在,顷刻即至页尔山。两人相见如梦,未料话才数语,罗文正的催魂术就追到跟前,薛月被迫召回。
薛月离开了,王寂惺站在空行山径一侧的悬崖边,身下黑黢黢幽森森的树海风涛仿佛有种魔力般吸引着他。一瞬之间,王寂惺纵身欲跃,人已探出悬崖泰半,却被石闵予一把抓住。
“好险!”石闵予将王寂惺使劲拉了回来,“王公子,切不可轻生啊!”
王寂惺拽开石闵予的手,径自朝空行山径走去。
石闵予佝偻着背,跟随其后:“王公子,在下见公子如此沮丧,不得不自告奋勇为公子排解一二。王公子,你慢点走,请听我一言,人身难得,何其金贵,要一世为人,便犹如——犹如那广袤大海中,有只海龟……哎呀,公子小心,莫摔了!咱接着说,要一世为人,这几率便犹如海龟在大海遨游,而海面漂着一块有个圆孔的木板,海龟缓缓上浮,脑袋刚好撞进这块木板的圆孔中。这种巧合,百年不遇,千载难得!公子,此生虽有苦楚,但尚有解苦的甘露啊!”
王寂惺在前面的山道上停顿下来,回头惨然道:“亲人受戮,甘露已涸,唯剩苦楚,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说罢继续向下行去。
石闵予支吾半晌,忽喊道:“公子且慢,在下书房存书万卷,古今珍本应有尽有,尚可找寻许多意义!”
王寂惺头也不回沿着石阶奔往山下,每一步都将月辉踏得粉碎。石闵予不远不近在后边跟着,努力喘着粗气。
王寂惺固执地走向山下,一刻也不停歇,不知不觉已有大半个时辰,山道仍是绵延不绝。王寂惺双腿疼痛,渐至麻木,头脑心神反而有所舒缓。他只是奔走,毫不疲惫。石闵予已然跟不上节奏,不知落后在何处。王寂惺想惩罚自己,惩罚自己的无用,肉体的痛楚远比精神的折磨好受。
漫长而黑暗的空行山径就像是一个人此生的历程,时间久了,王寂惺更加停不下脚步,身子的承受到了极限,而过了极限后,他继续走着,慢慢忘了疼痛,甚至忘了自己独身行于山道。何种形式的肉体惩罚已不重要,在空行山径的终点,一切的形式和具体都会泯灭,仅仅保留了痛楚燃尽后的细微感觉,那便是混沌包裹下的空虚和久劫轮回的疲惫。
王寂惺在空行山径狂奔,他不敢想父母,也不敢想薛月。他根本不知道在他离开狂笑寒林后,薛月经历了什么:
就在二人分别的那个早上,阳光照在薛月白白的脸上,她的鼻子被冻得通红,浑身毛茸茸的,像只小熊。她呆呆地立着,看着王寂惺最后离开寒林。王寂惺走了很久,薛月还在原地站着,直到小白师兄快要闻不到王寂惺的气味,她才踏上回程。也是合当有事,薛月与小白师兄在路上遭遇了罗文正,没想到此人竟走而复返。小白师兄狂怒不已,不由分说扑向罗文正,下口狠咬。罗文正情急,祭出坛城甲,重创小白师兄,复又下手擒了薛月,封下符咒,将薛月交给喽啰带回三弓山。罗文正以为小白师兄伤重不治,眼看这雪狼没了用处,遂失望而回。
百年修行,非是朝夕之功,雪狼小白始终不是凡物,受重创而竟不死,艰难回到木屋,躲进“伏藏石”养伤,然因灵力大失,没法再驱动“伏藏石”联系上断霜道长。
同一日,断霜道长抚断一根琴弦,心中莫名烦闷。
过了些时日,在王寂惺等人大闹宫禁那一夜,罗文正杀害薛月,葬于三弓山后山。
空行山径虽然漫长,毕竟还是有个头,王寂惺走到了尽头。所有的痛苦都藏纳在神识之中,短暂休眠着,王寂惺感到有那么一点轻快,他似乎快要适应并依赖这样的肉体折磨。
王寂惺的双腿不受控制地摆动,在拂晓时刻,他来到山下的一座破庙。还未进去,便有股浓浓的草药味儿扑鼻而来,入内一看,原来有个相貌奇古的老僧在聚火熬药。火堆上坐了个黑黢黢的破药罐,老僧耸肩佝背,向火而坐,身上的袈裟褴褛不堪。两只蝙蝠飞入了破庙,在老僧头顶盘旋。庙宇墙壁上绘有壁画,早已剥落模糊,仔细辨认,可知是龙华三会的场景。
王寂惺在一只腌臜的蒲团上坐下来,再也立不了身。庙里药味厚重,老僧的面容在火光下十分慈祥和蔼。
老僧忽道:“小施主,同一屋檐下相见也是缘分,贫僧有个不情之请。贫僧这药尚差一味药引,如今就在施主身上,还望施主不吝布施!”
王寂惺道:“什么药引?”
老僧缓缓道:“施主腿上的肉!”
王寂惺一惊,见那老和尚蓦地站起来,从袈裟底下抽出一把戒刀,就往王寂惺大腿上砍,他拼命挣扎,然而双腿早已没了知觉。
王寂惺恍然惊醒,看看双腿仍在,只是麻木难受,而老僧还在熬药,哪里有什么戒刀,不过黄粱一梦。
那僧人将药罐里的药搅了搅,拿出个肮脏的钵盂,盛了小半碗,直接伸手递给王寂惺:“喝点,驱寒的药。”
王寂惺接了钵盂,发现这食器糊满粥饭残垢,好似从未洗过一般,里面的汤药乌黑浑浊,气味刺鼻。
老僧微笑看着王寂惺,有意等待一个结果。
王寂惺喝了,“毒药”顺喉入肚,出乎意料的清爽怡人,他真希望喝下后可以长睡不醒,然而他还是醒着。
“哈哈!好小子!”老僧拍手大笑,“你可知道这碗药可以洗去你多少罪孽!常人皆嫌弃我老和尚邋遢,更不敢喝我这钵盂之水、吃我这钵盂之饭,唯有你——好!”
王寂惺将钵盂奉还,片刻后,周身疲累尽去,双腿恢复知觉,渐能立走,始知这碗“腌臜”的汤药独具神效。
王寂惺抬手致礼,道:“多谢老师父!”
那老僧道:“年轻人,世事颠倒,命里多舛,常有之事,非你一人独受,非你一人独享。尘世都有‘成住坏空’,譬如这药罐子——”“啪”的一声,老僧将药罐推倒摔碎了,药渣洒了一地。他用手捧起一把药渣,送到王寂惺面前,摊开道:“这便是‘空’。”
王寂惺冷冷地摇头。
老僧本还有话,却如鱼刺卡在喉咙,大不耐烦:“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王寂惺陷入沉思,老和尚不再多话,打坐入了定。
不久天色渐明,王寂惺活动四肢,发现双腿行走自如,于是向老僧告辞道:“多谢老师父妙药,在下无以为报,铭感于心,若有他日……必当供养!老师父,就此别过!”
老僧微微睁开眼,问:“可有去处?”
王寂惺一时愣住,摇摇头,说道:“回家吧!”
老僧闭上眼,又进入禅定,王寂惺跨出了破庙,须臾走远。
“行人无限秋风思,隔水青山似故乡!”老僧悠悠吟出诗句,百衲大袖朝脸上一抹,顿时换了一副面孔,竟是个穷酸秀才、书虫呆子——石闵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