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故乡”二字到底难以拆解,远游在外的人,终究盼着叶落归根,那些说不完的情,道不尽的相思,都付与两行清泪。王寂惺辞别薛月后,一直往南走,风餐露宿,历尽辛苦。越往南,天气越暖和,路边野花朵朵绽放,清艳可爱,令人畅怀。他独自行了半月,才遇得避世隐居的农家猎户,休整了数日,继续迤逦南行。薛月给的干粮早已吃光,好在山中物产丰饶,王寂惺便自己打野味、采野果,背囊中的猎具派上了大用场。再往南,王寂惺寻着炊烟,找到了小小的村镇,他用薛月备下的上好皮毛换到了钱和食物。
这日,王寂惺来到中原地界,戴着夕阳进了一座无名之城。他本想买些食物充饥,再找一处落脚的地方,却见满城萧条,商铺民居、酒肆客店俱皆闭门不纳,冷冷清清,鬼气森森。在城中转了许久,忽然碰到一队匆匆奔过的官兵,一个军官模样的虬髯大汉瞪着王寂惺大声叱道:“喂,你不要命啦?快走!”王寂惺懵然不知其情,而那队官兵早已绝尘而去。再走得不久,前方来了个身着缁衣的人,蜂腰猿臂,发髻高耸,蹀躞带上挂着一柄短剑。那人步履轻捷,越走越近,王寂惺心道:“待我问问这人此间情况。”不等缁衣人走近,他便躬身唱了个喏:“这位公子,请留步。”刚抬起头,那人已至面前,王寂惺这才看清那人的面目,玉白冷丽,柳眉入鬓,丹唇兰气,竟是个俏佳人。她背着手,紧闭双唇,睁着大眼瞧着王寂惺,一股英气迫人而来。
王寂惺呆了半晌,脸刷一下就红了,嗫嚅道:“原来,原来是位姑娘,失礼,失礼。在下想打听一下,此间是何城,怎会如此冷清?”
那女子眼睛斜睨着王寂惺,冷冷道:“空城。”说完迈步离去。
王寂惺忙叫道:“姑娘去哪里,城中可有落脚饮食之处?”
“有,多宝寺。”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敢问在何处?”王寂惺追着问道。
那女子也不答话,只顾前行。王寂惺紧一紧背囊,跟着她走去。
“你跟着我干什么?”那女子蹙着眉头问道。
王寂惺答道:“去多宝寺。”
女子道:“跟着我就能去多宝寺?”
“我不知道。”王寂惺此时别无去处,加之腹中饥饿、困顿劳倦,急需有人相助,那缁衣女子就如救命的稻草一般,抓住了就不放,哪管得那么许多。
那女子径自行去,不再顾及王寂惺,而王寂惺跟着她徐行疾走,如影随形。
才一盏茶功夫,二人穿过两条巷子,来到一座古庙前,那门额上赫然写着“多宝寺”三个字。
庙门紧紧闭着,缁衣女子在门上“三长两短”地敲了几下,大门“呀”的一声开了条缝,一双贼溜溜的黑眼睛在门缝里转动。
“女侠回来啦?”门后的“黑眼睛”将门打了开,“哟,还带了个人。”
王寂惺瞧那“黑眼睛”原来是个商贾模样的矮子,一脸的胡茬子,他正警惕地打量着王寂惺。
“让他进来吧,算他运气好。”缁衣女子跨进了大门,王寂惺也赶忙挤了进去。
这多宝寺建在城西隐僻处,规模极小,只有一个小院子和三间屋子,实已荒废多年,佛像供桌破旧斑驳,僧侣瞿昙四散流离,香火断绝,无人看管。说来凑巧,那女子正是落脚多宝寺的过客,的确成了王寂惺救命的“稻草”。
王寂惺进了院子,见院中草木悉数枯死,房舍倾危,不胜凄凉。缁衣女子一把推开主殿的门,一大群围在屋内的人都蓦然转过头,投来惊异的目光,王寂惺觉得脸上辣辣的。但那目光随即缓和下来,有人开口道:“仙儿姑娘回来了。”可仍有人一瞬不瞬地盯着王寂惺,让这个不速之客微感尴尬。
仙儿姑娘拣一处空位坐下,冷冷地说道:“这人刚进城不久,不是从南路而来。”众人这才解除警惕,气氛顿时活跃不少。
王寂惺站在“垓心”,心里想着缁衣女子的话,暗暗地吃惊,不知她如何探知自己何时进城、何路而来。他环视四周,见这殿内坐满了人,除了缁衣女子外都是形形色色的男人,一时也找不出合适的落脚处。这时,屋角有个乞丐朝他招了招手:“小哥,来这儿坐!”说着朝一旁挪了挪,留出“一臀之地”。
王寂惺倒也不迟疑,当下便坐了过去。
那乞丐眼光活泛,一嘴油笑,他问道:“嘿嘿,小哥哪里来,怎么称呼?”
王寂惺说道:“在下姓王,从北方来。”
那乞丐笑道:“听小哥口音,不像是北方人?”
王寂惺坦然道:“我是延福州人氏,多年在外,这便是要回家。”
旁边有人听到王寂惺提到延福州,都神色怪异地瞥眼瞧来,王寂惺也未在意。
那乞丐变色道:“如今局势动荡,匪寇妖魔横行,延福州也是在水深火热之中,小哥要回延福州恐怕有性命之忧!”
王寂惺“北狩”多月,天下形势“斗转星移”,已然大变,他离群漂泊,自然不了解如今的局势,此时听了乞丐的一番话,显然惊疑不定,忙问详情,只听那乞丐咂咂嘴道:“有吃的么?”
王寂惺也甚为饥饿,行囊中的干粮连渣滓都不剩,只有几个路边采的酸果,越吃越饿,如今还有两个,他便都给了那乞丐。
乞丐露出大黑牙,连连称谢,三口酸果下肚,一腹牛皮鼓吹,指点江山,激扬唾沫,把个天下大势说了个六分真四分假。
王寂惺听得神魂颠倒,心中十分不安,惦念故乡亲人之情更甚。经那乞丐一阵乱吹,王寂惺才知道此处城池近来闹匪患,城中居民大多远走逃难,只剩些鳏寡孤独、老弱病残,过往客商、行人亦仓皇经过,不愿多一刻停留,但若天色向晚,便只好躲入城中深院,不敢继续行路,只因那匪盗多半昼伏夜出、浑似幽灵。
此时,缁衣女子与之前开门的“黑眼睛”低声交谈了几句,便出门而去。
王寂惺望向对面,见到窗下众人中坐着一老一小,老的苍髯白发,青衫布履,颜貌和蔼,身边放着一个竹箧;小的衲衣光头,手持念珠,却是个八九岁的小沙弥。
“小哥,瞧见那女侠没有,长得真俊!”乞丐一边抓着身上的虱子,一边用臂肘捅捅王寂惺,“嘿嘿,那小姑娘我可认识,名叫王仙儿,江湖人送她一个‘雅号’,嘿,叫做‘王十呆’!”
王寂惺奇道:“与我倒是本家,不知怎得了个‘十呆’的名号,敢问是哪‘十呆’?”
那乞丐狡黠地笑道:“您还有吃的么?”
王寂惺摇摇头,又把背囊打开给那乞丐看了看。那乞丐很是失望,悻悻地道:“王仙儿年纪轻轻,武艺出众,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但她不喜言谈,不懂世故,于这江湖规矩毫不在意,常常得罪一些武林中人。有人说她呆里呆气,不知转圜,“口木”得紧,于是赠了个‘十呆’的名号。”
王寂惺疑惑道:“这‘十’字怎么讲?”
乞丐耷拉着眼皮,摇着脑袋说道:“一横一竖是个‘十’,‘十呆’嘛,嘿嘿,横竖都是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