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情他也记不太清楚,反正那窃贼跺了他一脚之后就没再碰他,秦飞恍惚中想着是不是去打那个唱戏的去了,只听闻一声惨叫,接着就被一双手半搀半拉地弄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面跑去——
他的腿无疑是断了,刚动一下就钻心地疼。秦飞低声哼了一句。
“跑不动,爬总能爬的动吧?”那个声音问。
带着五分的冷漠和五分的傲慢。
秦飞恼火,说:“滚你娘。”
“我娘在家好得很,但就是因为你,她可能就没饭吃了,”旁边的人轻声说,“不过你一个大少爷肯定没有挨过饿,说了你也不懂。”
“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行不行?”秦飞疼得要命,“你赶紧给我端点浓茶过来,我喝高了,眼前头什么也看不清。”
“想喝茶也行,但是你必须跟我走,腿不行了,就爬吧。”那个人迈开步子往前走,也没有停留下来的意思,“刚刚那个男的估计还没有跑远呢。”
那声“呢”让秦飞直起鸡皮疙瘩,他手脚哆嗦地杵着地,突然心中一凛,说:“操,我他妈还当真就爬了。”
上海人叫他一声“爷”也是有道理的,若不是有几分硬气也顶不起来这个名字。
秦飞就在那个人冷冷的注视下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面。
“秦二爷倒还有些本事。”
也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没多久,前面的人突然悠悠地说出这句话。
秦飞被药,酒精和疼痛折腾得直冒汗,压根儿就没有理他,撑着墙迈步子。
“秦二爷刚刚就在那种风月之地拈花惹草吧,”那人似乎也没有指望秦飞回答,自顾自地说着,“去那种地方,难道不是有失你租界总都督二公子的身份么。”
秦飞继续保持沉默。
“看来二爷是不怎么在乎了。”那人说着,又悠长地叹了口气。
秦飞现在只想赶紧找个地方躲着这个人。
“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二爷的名字了,二爷这会子,估计也听说过我了。”
秦飞心想你哪有这么多废话。
“你没有听说过也没有关系,因为你已经像个幽灵似的在我身边盘旋了好久,无孔不入。”
那人说话文绉绉的,秦飞听着浑身不舒服,腿上的剧痛似乎在迷药的作用下似乎好了一些,真不知道算不算一种变态的福分。
“我本来不打算救你的,可是。。。”那人走在前面,秦飞只能看得见他脖颈后面短短的头发,几乎都露出青色头皮,走路的身形那么眼熟,那人没有继续说下去,沉默了半晌,竟然自顾自地笑笑。
他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匪夷所思啊。”
后来的事情秦飞也记不得许多,迷药劲儿真正将他淹没之前只隐隐约约感到走了好久。剧痛之后来的总是昏睡,秦飞睡了好久。
一觉醒来秦飞只觉得浑身前所未有的舒畅,一时上还没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他躺在舒服地伸个懒腰,腿一痛。
“哎呦。”秦飞忍不住哼出了声,然后就想起来了。
“哎!”明宇从旁边的安乐椅中跳起来,一脸欣喜地说:“我的爷,你感觉怎么样,你可算醒了,可把我吓死了,我以为你还要睡好长时间呢。”
“我睡了多久。”秦飞看夜色沉沉,床尾还亮着一盏落地灯,心想不会都睡了整整一天了吧。
明宇比出一根手指:
“一个时辰。”
奇怪的是,他感觉睡了好久好久,好像把这辈子的睡眠都睡过去了。头一点都不疼了,眼睛也不花了。
“我怎么在这?我记得。。。”秦飞皱紧了眉头,“我好像是。。。”他明明是跟着那个人走了很久很久,那么久,应该早就到了自己家了。最后他也记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再仔细想就是模糊不清的夜色。
“你被人打了,戏班子里面的阿豪送你过来的。”明宇说,“三年前逞个能,三年后还遭人暗算。真有你的,当初怎么就没有踢废了你那条腿呢,踢废了就好了,呆在家里哪里也跑不掉,多省心。”
明宇就是一张刀子嘴,秦飞明白得很。他躺在枕头上,问:“我的腿怎么啦。”
“还能怎么了,”明宇耸耸肩膀,“骨头裂了,还是上次那个位置,也算你倒霉,我找了医生给你简单处理了一下,这会子估计又要耗上几个月。这样也好,不要天天到处跑。刚刚我派人到你家去报信了,你们家胡爷肯定已经在路上了。”
“你给我家报信了?”秦飞皱着眉头说,“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一遇上事情马上就派去跟家里人说。”
“那你想一辈子待在我这里啊!我同意我姐姐也不同意啊,明雪看到你就恨得牙痒痒呢。”明宇反驳道,明雪就是上次被秦飞逃婚了的那个女子,明宇的三姐,“跟夫人老爷说一下也是起码的尊重啊。他们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
秦飞一时无语,呆了半晌,好歹冒出一句:“是谁送我回来的?”
他下半句话咽下去没说出口,是那个戏子?
“是阿豪送你来的,你不记得啦?就是上次德云社那个小厮,”明宇很不耐烦地砸一下嘴,“跟我说秦爷生病了不能来的那个。就是他看见你被打了,赶跑了那个人把你背回来的,你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这么个大恩情都不记得,赶明儿好好谢谢人家!”
秦飞皱着眉头,冷笑一声,说:“背回来?他本是说让我自己爬回来的好么!自己一个人在前面走的呼呼的。”
“怎么可能!”明宇睁大眼睛,“我明明看见是阿豪背着你回来的!我们家大门关了,他在外面叫了好长时间才被听到,我当时在房间里面看书,明蓉开的门,你别不相信。”
“瞎扯!我差点就爬了,末了突然想起来我他妈还是个爷们儿,自个儿站起来的!”秦飞脾气特别暴躁。
“又说脏话!”明宇最见不得人家说脏话,一根手指头直直地戳上他的额头。
“哪天找个人撕了你的死嘴才好!你是爷们儿你了不起啦!你是个爷们儿怎么不跟那个混混打?被人踩断了腿,传出去还不被人家笑掉了大牙!什么‘秦二爷’不‘秦二爷’的。”
秦飞被这句话噎得喘不过来气,明宇叉着手说:“晚上又跑到夜上海去了吧,新来的何云英何小姐是不是深得二爷欢心呀?”
秦飞不答,明宇一屁股坐到秦飞床上,震得秦飞腿疼。
“知道疼啊,知道疼就好,我还以为秦二爷是不知道疼的呢,”明宇继续酸,“叫你不要去骆楚华那里你偏不听,他真不真心我还看不出来?那家伙在全上海最恨的人估计就是你了,我以前还听闻他跟好几个帮派纠扯不清,青帮老大经常上他的家!你还不明白着是什么意思呢!这次叫你吃了亏,下次你就不要到那种地方去了。”
“哪种地方?”秦飞挑着眉毛,故意反问,有时候他特别看不惯明宇这一副清高样子。以前明宇也是跟着他们泡妞的主儿,几年前明宇的祖母仙逝,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与那几个纨绔子弟再当租界里的“混世魔王”,因明宇从小跟奶奶最好,什么事不敢跟父母讲全跟奶奶讲了,老太太临终前还惦记着这件事不能给明宇他爹听去,提着一口气硬是让人把她的床铺移到深宅大院最里面的一间屋子去,关了门,拉着明宇的手讲了好久。
那天秦飞记得明宇是没流眼泪的,只是咬着腮帮子,然后再也没有去过娱乐场所。
没过一阵子,就连说起“夜上海”“百乐门”的口气都变了。
“你说呀,哪种地方?”秦飞几乎有些不怀好意。
“你,你还嘴硬!好,”明宇气得咬牙切齿,说,“你去吧,我又拦不到你,全上海能拦着你的估计只有你家老爷子了。但是你放二十四个心,这次我是不会跑去告状的,就等着你哪一天被骆楚华整惨了,再喊上秦老爷和秦夫人一起,去看个热闹!”
秦飞不吱声,酒劲儿还没有完全退,这个时候又一波一波地涌上来,他眯着眼睛,恍恍惚惚地听着舒明宇啰嗦。
“他脸弄成那样子之后就不正常了,跟着他你总是倒霉你不记得了么,离开上海之前,还是他撺掇你,让你随便娶一个什么琦瓷小麦的舞女回去,堵着你家老头老太太的口,你不记得了啦!现在还去夜上海混,混混混!我看今天要不是阿豪救了你,你算是完了。”
真是奇了怪了,回忆中的那个片段和明宇说的就是对不上来。
那个声音明明有点女气,拿腔拿调的,怎么又成了那个阿豪了。
最重要的是,自己清楚地记得他是自己支撑着回来的,怎么又成了被阿豪背回来了。
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