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咱们去求求太后吧,”海心一边帮她更衣,一边替她出主意,“岭南不也是在南粤王的地盘上吗!”
汪玹舲正是想到这点,才一反常态没有跟贵妃死磕,自从那次夜访太后,向其表达了“矢志不移”的效忠之意以后,南粤王在太后的授意之下,对汪氏一族暗中照拂也是有的。她真正担心的是这件事已经被万氏拿住,一旦硬闯、把她逼急了抖出来,“私通重犯”的罪名就有得他们一大窝人好受的了。
“说得好听点,他是个‘王’,说得不好听了,是幕府的傀儡,军政实权都在湖广总督手里……”汪玹舲不禁轻叹一声,“其实从先帝到皇帝的安排,跟我们老大人处境一样,只不过是在更加华丽的广厦之下被‘监视拘禁’呵!”
“娘娘——”海心有些弱弱地问,“什么是‘幕府’?”
原本压抑的气氛一下子就不那么沉闷了,汪玹舲笑了笑,就算这么久以来,再怎么刻意遣词造句,偶尔还是免不了蹦出一些别人听不懂的“骇人之语”,这也是避免不了发生的事情,因为那些“外来词汇”早已潜移默化地融入她的生命中,仿佛贴上某种洗不掉的标签,不经意间成为一种润物无声的人生涵养。
“海心,孙彩云哥哥的病情怎么样呢?”
“服了娘娘给的‘青蒿素’,大有好转,寒热反复交替的症状似乎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只不过胃口还是很差,体力略显虚弱,相信再调养十几二十天,马上又能容光焕发、生龙活虎了。”
“嗯,饮食方面,就劳烦绿萝、秋葵她们费点心了。”她们俩跟着维嫔“自食其力”多年,照顾饮食完全用不着她半点操心。
汪玹舲又向她详细询问了漪纹、翠羽从旁“实录”的状况,检查了其中一部分“笔记”之后,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这是十分难得一次经验累积,咱们中间虽然没有一个现成的大夫,可是我始终相信勤能补拙,这样,等到‘命运’再向我们招手的时候,我们一定能够把握住那来之不易的机会、从此出人头地!”
海心不得不佩服汪玹舲过人的心思胆量和远见卓识,她从一次危机中敏锐嗅到了能转化成对自己有利的机会,“以色侍君,必不得长久”,疟疾年年春夏肆虐,积累足够经验,做好这件事,不仅造福百姓,而且将使她一跃成为皇帝心中最“有用”的女人!
不过虽然海心已经被她调教得十分受教,还是有追不上她心思算计的时候,因此她忍不住想道出心中的疑问,“您能请来柳婕妤屈尊照顾病人,按理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还有孙彩云自己轮班,便再无什么不妥。可那霏红还那么小,明明没什么伺候病人的经验,稍微重一点的粗活也干不动,为什么还要多花上好些银子、千辛万苦把她也弄过来呢?”
“世上没有真正的‘常胜将军’,须知此消彼长才是常态,如果永远只预备了‘前三板斧’,那你最终只能颓然发现,自己很快便走到山重水尽、黔驴技穷。”汪玹舲感叹地看了一下镜中的容颜,初看时人比花娇,实际用了很多新时代的化妆品护肤遮瑕,岁月匆匆,即便是名花倾国,如今恁谁也都经不起时间细看了,“未来总是他们年轻人的,与其坐等看天吃饭,不若主动未雨绸缪,瞧见霏红那孩子的第一眼,我便觉得同她有缘,希望她也把握住命运的转机,能给柳姐姐留下个好印象。”
海心突然顿悟,“到底是娘娘深谋远虑。”
“看得多了,也就自然会了。也是宫里各个‘前辈’教诲得好啊……”
海心不无感触,“恺洋明年才十六岁吧,算起来真的年纪相当——一个年轻有为、战功卓著、颇受皇帝器重、前途无量;一个模样自是跟一般人不同,有一种说不出的风姿俊俏,一颦一笑,千回百转,只是出身差些……但或许相似的经历、更加能赢得柳氏母子的倾心吧!”
汪玹舲赞许地点点头,“我有意把她领上道去,成不成功,栓不栓得住自己的夫君和前途,就凭她自己的聪明和造化了。”
海心感叹道,“的确是同人不同命,即便借助各种‘势力’、‘背景’放到同一起跑线上,命运的走向也最终靠着自己持续不懈的经营——”有句话她欲言又止、不过最终还是说出来了,“元妃上官氏和李孟龙将军的姐姐婠妃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婠妃也是太后想笼络住尚未皇子的皇帝,特意求了先帝赐婚给他的,如果没有难产致死,是应该以原配正室的身份入住后宫的,结果皇帝登基后,重新大婚册立了康瑞太后的侄女王氏沅湘为皇后,其胞妹为庄妃,庶民出身的上官氏也贵为元妃,却只是象征性追封了李氏为婠妃,而上官氏死后再加封元贵妃,更是直直越她而去了!”
固然海心是想以此类比,可是当汪玹舲又一次听到“李孟龙”三个字的时候,整个人都为之心头一颤,然后她再说什么自己也都听不进去了。
李孟龙,李孟龙!为什么多年过去,那种触电般的感觉还是萦绕心头挥之不去?!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汪玹舲刻意把自己的日程排得满满的,以为这样,就可以无视那些不愿面对的存在,“光阴似箭”,就可以这么自觉地从指缝中溜走了。可是伪装得再好,到头来也经不住一个名字就能轻易戳破,原来自己的呼吸心跳早就下意识得跟中秋之期调成相关频率了,因为那个人一直存在于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无论从前还是千年之后,始终初心未改、与君同在。
八月中秋终于到了,国之盛事,名动京城。泰和大殿筵开千席、宫里各处张灯结彩,百姓们更是自发出城迎接,自三十多里外的官道上便开始列队夹道欢迎凯旋将士。场面之盛,恐怕好多人都是终生闻所未闻,能够亲眼见证一个国家几百年来最强盛的巅峰时刻,哪怕只此一件,也便不枉此生、死而无憾矣。
为了这一天,前朝的大小官员和后宫的奴才已经忙碌了整整一月,皇帝百忙之中,还再三抽出时间同典仪官协商、彩排仪式流程,后宫“闲来无事”的女人从来多了去了,抛头露面的大场合,怎么不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竞相争奇斗妍,也好给自己的母家博一个好脸面呢!
暗战从一个月前就已经开始,本来春蚕吐丝的季节已经过了,可是现在反而成了各大织造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柳氏这样“朴素”多年、不善打扮的“老人儿”都赏了好几身新衣,原本就特别爱美的她们又怎能不“别出心裁”,以便“人靠衣装”,万花丛中照样可以艳压群芳呢!
万韵秋之前在“锦官织造风波”里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加上有静嫔这样更加仔细谨慎的老狐狸坐镇把关,想来断不会轻易再出差错。之前主理后宫之权失而复得,万氏更加珍视眼前这次扬名立威的机会,一早便在杭州织造和苏州织造呈贡的花缎里圈中了几匹,一直讨论到家宴之前,才终于选中了一件大气华美的、宝蓝色的吉服,上身之后雍容尽显,一股与天子齐肩并踵的贵气不禁油然内发。
万氏早就集好了各宫的“情报”,心知再不会有人能盖过她的风头,但即便自己人已经急着道贺,她心里却总是煞有芥蒂、不能十分舒服——果真是绝好的“霞帔”,可惜不能以绝好的“凤冠”与之相和。此时,金银珠宝已经失去了衡量价值,顶级的凤冠施以点翠,是真正在活着的时候,残忍拔下的翠鸟的毛!一只翠鸟,左右两翅,顶多只能各选取最好的五根,而且按细腻程度还有软翠、硬翠,按颜色还有蕉叶、湖蓝等划分。由于前朝滥捕,现在上好的年份,云贵川南,每年拢共也只能进贡至多40对翠鸟。满冠点翠大约需要杀死100到150只无辜生灵,所以她万韵秋得意一时,也不过只能用一半硬翠、一半嵌宝的凤冠,世上最完美,恐怕还在两位太后那里,可是次一点的,死去的王沅湘和“要死不活”的杨如月都有,这就实在让人难以咽气!
庄妃可不指望在衣料上赢她一筹,毕竟年纪摆在那里,很多艳丽的花色都不再得体。但她自有吸引众人瞩目的妙法,那一只似为她“量身定做”金凤已经藏着掖着太久,适才终于捱到阖宫同庆、可以从容出手的时候,贵妃不是一直对头冠耿耿于怀么,正好,本宫就爱奚落你没有的,必然要好好抢尽风头、吊足大家的胃口!
瑜妃则是一身清爽素净的缎子,衬着她雪白肌肤、青丝秀发,倒显出几分茉莉花的清雅韵致。汪玹舲和维嫔正在心里为她喝一声彩呢,哪知舒嫔那蹄子已经开始尖酸满腹地挤兑她了,“娘娘真是‘别具一格’,国家有喜,还穿得跟家里有丧事一样,臣妾愚昧,实在不敢恭维娘娘的品味……”
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放肆狂言的后果和代价了吧!哦不,事实恰好相反,从她燃烧着的目光中,可以解读出她非但没有忘记那日的“教训”,反而记得很牢靠,那眼神,是要凛冽地烧死她的,仿佛万箭穿心的誓言时时响彻耳畔——俞氏芊雅,我此生跟你没完!
瑜妃定定地将她打量了一番,她倒“极会做人”,洋红的对襟衫颜色染得很深,几乎打擦边球一样快跨越到正红色了!杨皇后迁出永煌宫,位置尴尬,万韵秋尚不能随意以身试险,揣度皇帝心意,她倒明目张胆地穿了这么件衣服,实在是如同颜色一样,好过分嚣张!
“真是家里有丧事,就不必出来给大家添晦气了。”舒嫔说这话时,刻意把手往自己肚子上放了放,“娘娘也别怪臣妾刻薄,臣妾对您向来尊敬,只是臣妾如今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故而走到哪里,都想沾些喜气!”
这下可就不止是瑜妃一个难堪,底下交头接耳引论、都快炸开锅了,贵妃心里更加不爽。千防万防,居然让这么个年轻貌美的小妖精抢了机会!皇帝本来就喜欢她,这一旦有了孩子,耳边风再一吹,那不是很快就要有恃无恐、兴风作浪了吗?!万韵秋想怒却碍于身份不能发作,不禁恨恨地瞪了孟鸳鹂一眼,你也是个没用的东西,算起来,皇帝待在你身边的时间更多,对你也更加关照、宠爱,你怎么就让别人抢了先,连个蛋都下不出来呢?!
万韵秋正想收拾好难以平静的心情,和声和气地同舒嫔道贺呢,她的“老战友”瑜妃便即时替她、也是替她自己舒了一口恶气,“既然妹妹要做母亲的人了,那更应该在自己宫里好好待着,少说话、多积德,如果将来孩子知道妹妹你此时还穿成烟花柳巷的模样,四处招徕、奔波,会不会一生留下阴影、从此做人抬不起头呢!”瑜妃本不是个为人刻薄的女子,想必屡次三番被她招惹,今天也是彻底被激怒了,“人们都传言,‘怀孕的女人,头脑会变笨’,本宫见了妹妹便再以深信不疑……为妹妹计较,从今天起,不若多吃点核桃、果仁、鱼子什么的补补脑,是病早治早好,免得以后病重了、惹皇帝厌烦嫌弃呢!”
“你——”舒嫔像发气功一样,一口丹田之气悬了很久,都以为会就此出招了,却没想到重重提起、转瞬间却又轻轻卸下,“哈哈,娘娘着急了!臣妾知道,娘娘这是嫉妒——哈哈哈哈——大家都嫉妒我呢!”舒嫔说完,居然眼中闪着自信的神采将众人环扫一周,“没关系,我‘豁达’得很,你们都误解了,我可没有觉得怀个孩子就有多金贵——大家都是女人,都可以从现在开始努力给皇帝生孩子啊!‘佛子袁韶’的故事广为流传,人家的父亲行善积德、母亲五十多岁还能老来得子,与之一比,姐姐们都还‘年轻力壮’得很,切莫垂头自弃、自怨自艾呀、只要皇帝还临幸,便还有机会的,妹妹一定在旁边与你们共勉,为你们加油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