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玹舲今天给太后请安之后,并没有急着往回走,而是趁着阳光尚好,“顺道”继续往前漫步至北三所的福晏堂,“海心。”
海心遂前去叩门,过了老半天之后,才有一个长相比庄妃的梅姑还“耸人听闻”的老婆子缓缓拔出门闩,从里面猥琐地探出了头,“哪个宫里的?现在不是探视时间。”
“你是?”
“我是这里的掌事姑姑!”态度并不十分客气,说罢,又带着点鄙夷的目光在她们身上逡巡一圈,“你们又是……”她常在人前自诩,是“见过些世面”的,虽想不起,但其中一个女人,倒是有点眼熟!
海心亦十分云淡风轻地回道,“我们娘娘是皇七子的生母汪氏玹舲,今日奉皇上之命,前来给原先乾阳宫里的孙彩云姑姑送点东西……”
那婆子瞬间态度急转,眼睛都笑着眯成了一条线,“哟哟哟,快请快请,”她不仅把门洞开、侧身让出一条道,还十分殷勤地伸手护在汪玹舲头上,“娘娘小心碰头!”
实乃多此一举,皇家体制威严,无论哪个宫,门槛门框都是高高的。但是眼见她时刻紧跟着、像个“懂事”的哈巴狗似的,那便赏她些银钱好了。汪玹舲朝海心递了一个眼神,海心心领神会,从袖口掏出一大锭银子,交与那婆子手中,“姑姑平时辛苦了,这是十两银子,我们娘娘请您喝茶。”
哇,今天真是“财主上门”、赚大发呢!要知道柳氏在福晏堂掌事时,凭着皇子生母的身分,年例也不过二十两,这婆子适才“扶正”,顶多也就能挣个十几两,如今人家随便一出手,就赏了大半年的份例,这可绝对是应该好生供养的“金主”啊!
“多谢娘娘!多谢娘娘!”老婆子对她一拜再拜,抬眼瞧见一个人,转而对她厉声呵斥,“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走路、做事不要总这么冒冒失失!”
“是……”那人声音都吓得哆哆嗦嗦的。
“去,把孙彩云给我叫过来!”
“是……”
转头,又回复了先前恭顺谦卑的语气,“福晏堂环境脏乱,不如就请娘娘在此等候吧!”
可不是吗,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秽物和各种药水混合的味道,难怪要放在皇宫最偏僻的角落上的!如此说来,柳氏井雅过去天天面对这样的环境,着实令人肃然起敬。“不碍事的,本宫就随这位‘小姑姑’一起过去好了,姑姑您也是事务缠身,就不必费心管我们了,您赶紧去忙自己的吧!”
拿人钱财,只需做到这份上,便可以交差了,一点多余的功夫都没有耽搁,钱这么好赚,还真是求之不得呢!“好好好,那娘娘请便吧……霏红,好生在前面引路!如果不小心伺候、怠慢了娘娘,回头定扒你一层皮下来!”
“是……”
霏红,汪玹舲咀嚼着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心中总想起“秋棠”两个字,浮起的画面是一片汪洋似的深深浅浅的红。“抬起头来,给本宫瞧瞧!”
“快点,娘娘问你话呢!”
那霏红仙衣素缟,身量小小,张着一对罥水含烟的大眼睛,十分怯懦地望向她。汪玹舲始终相信,人跟人之间是有所谓“缘分”和“天意”这种东西的,何况她的两次穿越时空,已经充分证明了这点,冥冥之中,是会有一些无形的力量,牵动着人的悲欢离合,推动着历史的车轮不断往前走。眼下即是如此。单只凭这一眼,玹舲便已经认定,霏红便是命里注定要与她相遇的人,你看她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双手还不到起茧之时、遍是血痂,显然也干不动这里的重活,平日里没少挨调教和打骂……那便寻个机会把她弄到自己身边来吧,汪玹舲这样想到。
“‘小姑姑’,有劳了!”汪玹舲对她绽开一个善意十足的微笑,就像和煦十里的杨柳风一样,温暖地包围着她小小的心房,好久,都没有人让她有这样、母亲般温柔呵护的感觉了。
福晏堂的内部有一大片晒坝,许多绳子“万箭穿心”似的在空中鳞次栉比地架开,药水沸煮过的衣衫床单如同电线上歇脚的怪鸟一样,垂同双翼、随风而展,一时间真如乌云罩顶、遮天蔽日,置身其中,就像行走在迷宫里一般。
孙彩云就在这晒坝一隅的半边茅棚下洗刷各种换下来的织物,那些堆得小山似的衣衫床单上,布满它们中风不遂、大小便失禁的主人各种呕吐、排泄、或失手打翻东西留下的秽物。旁人远远看一眼,都会觉得几天吃不下饭,而眼下孙彩云却每天都要面对着干不完的脏活,那时还没有发明橡胶手套,恁你过去是跟谁混的,到了这儿,都没有特殊优待可言,稍微偷懒,“姑姑们”便拿着鞭子过来了,还想吃碗“轻松饭”?醒醒吧你!要想“平安无事”地苟活下去,就得每天不知疲倦地干活,孙彩云自知这双手,再不是从前添香研磨、挑灯绣花的那双手了,它将长久地浸泡在各种秽物之中,连同人格、地位、身份、理想一起被现实彻底玷污了。
“孙姑姑——”
此起彼伏的捣衣声中,那声呼唤仿佛仙界梵音一样,从某个看不到的地方似有若无地飘来,孙彩云有一瞬深思恍惚,“怎么可能呢!”
可是,接下来,那梵音越来越真切,而且分明是为她袭来。直到她终于看到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才终于有点相信,自己没有奢望,现实中真的有所谓“救世主”的存在。
“娘……娘娘!”如今身份更不复昨日之盛,自然比以前更加奴颜婢膝,“‘贱婢’叩见婕妤娘娘!”
“姑姑不必行此大礼,快起来吧!”
海心趁机递上满满一盒珠光水润的蛤蜊油,“这是皇帝感念娘娘受尽委屈,新赏的朝鲜国贡品,虽说现在是夏天,娘娘还是怕姑姑你长久没做过粗活,一张脸一双手就这么给废了。”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孙彩云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伸进地里去了,“贱婢惭愧,奴婢实在无颜面对娘娘……”
“快起来吧,那些事都过去了——”汪玹舲亲自上前把她从地上拉起,而且一点都没有嫌恶地同她握了下手,“本宫如果有意治你,又何止于小惩大诫,周婕妤主仆的下场就明摆在那里。皇帝对身边人猜忌多疑、你又戳中这处死穴,本来对你更加不会手下留情的,幸而本宫不是周婕妤那样的主子。你过去伺候本宫还算‘尽心’,虽然后知后觉,你竟不知是为谁背后‘辛苦奔走’,但终究主仆一场……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委屈和迫害虽难承受,但尚有回旋余地,杀戮一旦肆起,后果却无法挽回,本宫尽量不想残害一条鲜活的生命!”
“娘娘慈心,奴婢却还那样对您——”孙彩云此时更觉无地自容,“忠仆不事二主,奴婢却为了一己私心与她们朋比为奸,想来贞贵妃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奴婢差点就害了您的性命!”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深究她又怎样,不过帮万韵秋杀人灭口、不费吹灰之力除掉一枚弃子罢了,孙彩云充其量只是汪玹舲“复仇大计”中的一条小鱼,“如今本宫确有一句话要问你,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不可能不明白其中的尔虞我诈、利害关系,此番仍旧铤而走险、一意孤行,可是被万氏拿出了什么短处?”
“娘娘——”孙彩云也不知该不该对她说出实情,可是,听她刚刚的口气,皇上是动了杀心的,是她“一念成仁”、劝皇帝留下了她的性命,而此时,那个叱咤风云的贵妃又在哪里呢?恐怕也是大势已去、自身难保了吧!“娘娘,奴婢无意给自己辩白,只是娘娘以德报怨,对奴婢有莫大的救命之恩,娘娘有权知道实情……”
“你说!”
“奴婢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哥哥,在柴炭司当苦役,今夏不幸染上了疟疾,隔离一段时间之后,老是治不好,底下人还没报戴总管批准,便擅自作主,将奴婢的哥哥撵了出去,任其自生自灭。”
“阿弥陀佛!”其实汪玹舲并不信佛,但是为了跟太后有更多“话题”,最近是多阅览了几本经书,因而偶尔也会自觉地把“阿弥陀佛”挂在嘴边。“是贞贵妃救济了你哥哥?”
“是!贵妃主动找到了奴婢,表示只要奴婢能助她一臂之力,她不仅负责找人治好奴婢哥哥的病,还会给他些钱买地置产,从此便从为奴为马的苦役中解脱出来了!”
“那她遵照你们之间约定了么?”
“应该有的……”细究起来,孙彩云自己也不是很确定,“舒嫔的父亲,赵太医偶尔会给奴婢通报一些哥哥目前的状况。暑气深重,吃不下太多东西,哥哥身子变得很弱,需要大量的补品熬成汤汁口服调养——是以,奴婢不得不依附于贵妃,代价是‘沉重的’,但如果人死了,奴婢会悔恨一辈子的,那就真的‘死生不如’了。”
汪玹舲活动心思,万韵秋能今天能坐上这个位置,也不完全是“时势造英雄”嘛,虽然是竞争惨烈的对手,但她某些“可取之处”是值得人好好借鉴学习的。“如此说来,你也是有苦衷的。”
“奴婢万不敢为自己辩白……”
“不过孙姑姑,你就没有想过,陈龙海是个什么人?”
汪玹舲早不是过去的汪玹舲了,一下子就戳中了本是重重迷雾笼罩下的名门,瞬间引得孙彩云凛然心惊,“这……”
“你们‘兄友妹恭’,着实让人感动不已,可是本宫不得不提醒你一句,贵妃走到今天这步,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杨皇后跟本宫的例子还都历历在目,我们尚不能驾驭自己的命运!与狼共舞,无论何时都是一件异常危险的事情,你可有百分之百的胜算,有朝一日利用完了,食肉的野兽亦会收起贪婪,大发善心放你们兄妹全身而退?!”
“奴婢……不能……”孙彩云很艰难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良知”无法磨灭,汪玹舲说得都是实情。
“那好……”汪玹舲觉得前面的铺垫已经足够,是时候亮明来意了,“亡羊补牢、其时未晚,你本就被皇帝指给本宫,有困难为什么不多相信自己人?本宫希望你在铸成大错之前能够及早抽身,疟疾是西域传来的疑难之症,每年春夏都是高发期,如果太医院真有应对的好方法,那早就不会有疫病了,又何须皇帝每年为此焦头烂额?”
“是……”
“本宫做茹妃时,万氏还只是贞嫔。虽然她后来扳倒皇后、占据上风,但本宫告诉你,鹿死谁手,不到最后一刻,都不一定!”汪玹舲的双瞳像切面完美的宝石一样,阳光下渐渐迸发出最璀璨夺目的火彩!“她能许你的,本宫亦能许你,万一本宫力不从心,将来的‘新帝’定会加倍赏还……本宫以‘未来’之名向姑姑你索要今后几十年的‘衷心’,你可愿意从此为了本宫悬崖勒马、弃暗投明?!”
孙彩云真是又感触又震惊!感触的是,自己明明背叛了她,她不仅专程前来探望,还不计前嫌,一再冲她重新伸出橄榄枝;而她震惊的是,汪玹舲显然有着比万氏更大的“谋略”和“决心”,也许竟是自己真的失察了,最好的靠山不是别人那里的,根本就存在自己身边,只是一叶障目,看花了眼睛而已。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那么,如今“改邪归正、弃暗投明”,是否便能拨开从前山重水复的幢幢迷雾,伴随着新的指路灯塔,冲破破晓前最浓墨重彩的黑暗,轻松愉悦、满心欢喜地奔向更加光明的未来!
“承蒙不弃,奴婢愿以死报效娘娘!”
“快起来,快起来!”汪玹舲目的达到了,“语重心长”拍了拍孙彩云的手背,“你且委屈几天,再过两人,本宫便去求了皇帝,把你放出来。至于你的哥哥,你抄一个地址给海心,本宫自会替你寻访‘世外高人’,而且向你保证,不出半月,你哥哥就能回复康健,到时,本宫再叫他亲自与你见上一面,好让你安心——如此安排,你可觉得还有不妥?”
孙彩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禁对她一拜再拜,“多谢娘娘!多谢娘娘!娘娘的大恩大德,我们兄妹俩,此生都无以为报!”
“好了,海心,帮我扶她起来!”
海心遂上前同她一人一边把孙彩云架了起来,“娘娘从没有把姑姑当‘外人’,姑姑以后切莫不把自己当‘自己人’了。”
“是,娘娘对奴婢恩同再造,如果奴婢还不痛改前非、知恩图报,那也就实在是枉为生人了。”
“那姑姑好生珍重,本宫安排好一切了,过几天再来接你!”
“恭送娘娘……”
这一次,汪玹舲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偷偷回看了几次,每一次,都未见孙彩云起身,仍旧跟她还在身前似的,毕恭毕敬地臣服在那里。
这就放心了,汪玹舲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