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华东总医院肿瘤科加护病房。
已经瘦成纸片人的翁含芝,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就像一段中间已被掏空的朽木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这暮气沉沉的病房里。朽木自然还有些微气味的,就着缠绵病褥的糜烂之气,恁谁都会心生厌烦、唯恐避之不及。
砰——砰。
这声关门的巨响,几乎可以撼动整个楼层。进来的一男一女打扮入时,其中头戴鸭舌帽、耳着硕大银环的妙龄女子正是翁含芝的孙女翁宛茹。
“哟,‘王’爷爷这么早就过来‘打卡’!”
这时,床边默坐良久的老者方才起身,“你放学啦!那……那我回去了……”
老者本来姓黄,几十年都住在翁家隔壁,宛茹是故意欺负他耳背。
“好说!佳铭,过来帮忙扶一把!”
男孩这才发现,原来这大夏天还身着戎装马甲的老头,原是腿脚有疾。他们两人一左一右将他架到门口,老先生又无限依恋地望了病床一眼,方才从门边拾了拐杖,慢步踱了出去。
这时,整个病房,安静了几分钟,仿佛世界都随她睡去了。然后突然,翁宛茹扑向男孩,跳起来将身子挂在男孩身上,“佳铭,想死我了!”
李佳铭又惊又喜,但也惹不住羞恼,“诶诶诶,大白天的,还是医院,注意点形象……”
“讨厌,谁叫你爸出差回来,就不理人家了!”
“我这不是‘家里’不方便嘛……”
“我不管,那你这几天‘欠我’的,就要一次性补偿给我!”边说着,她就开始在他脖子上亲吻。
“喂喂喂!”李佳铭欲拒还迎,明知女追男隔层纱,正是她的热情主动一击将他掳获,但还是不肯撕下君子的标签,他指指床上的那个女人。
“别怕!她虽没死,也‘中用’不了多久了,你就当个标本吧,不碍事的。”
“诶,终究是你奶奶!”
“她?反正又不是亲生的。”
“别这样,你爸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你懂什么?!我们一家又没亏欠于她,五十多岁就没再出门做工,这三十几年,纯赖我爸好吃好喝得待着,也该够了……”
“宛茹!”
“算了,不提也罢!”宛茹的手再次环上他的脖子,“不过怎么说了,也多亏了我这好‘奶奶’,我才有个好借口来跟你见面,也算她开了个眼,临死了功德一件!”
“宛……”
再也讲不出任何话语,整个房间都只剩下心的律动——两颗年轻的心脏彼此撞击的澎湃、惊涛拍岸、此起彼伏的娇喘——以及被他们遗忘的远处,一颗年老衰弱的心,生如罅隙、日渐式微的回光。
“你醒了。”
翁含芝再一次睁开眼,几乎毫无例外,始终是黄奉先在眼前。
他看到她苏醒,激动地眼泪都快掉下来,“虽然明知道是咱们讲好的,可是你睡着的时间一次比一次久,我还是好怕你哪一次睡过去,就忘了再醒过来!”
难怪有首歌叫《情人的眼泪》,几十年过去了,他还始终记得她凭空出现在他生命之中的那一天,时间愈久,记忆反而历久弥新——那一天,十七岁的他,正在鲁豫地区可怕的******之后,借来一辆板车,把套牲口的绳套缠在自己的脖子和肩上,步履蹒跚的往乱葬岗赶去,想埋葬自己最后一位亲人、相依为命的姐姐。突然,天上闪过一道奇光,他眼睛一晃、脚下一绊,车翻了,人群发出一声惊呼,等他终于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也跟大家一样,惊惧得目瞪口呆!裹尸的竹席里突然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救我,救我!”所有人都道是见了鬼,吓得拔腿就跑,唯有他大着胆子过去,掀开了最后一层面纱,姐姐不见了,里面是一个羸弱瑟缩的女人,嘴里不知念着什么。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快死了,她依然是一个美艳得犹如病西施的美人,少年懵懂、他俯首帖耳过去,“救……救救我……我中了毒……”一切仿佛天意,姐姐把所有吃食让给了他,是活活饿死的,他完全束手无策,可是她却是中了毒,那他绝对不会让类似的悲剧再发生一次,他赶紧把她拉到附近土地庙的茅厕,强灌了她好多粪水,终于救了她的命,从此,这一世的命运也与她反复纠葛。
“嘘!”都到了这气若游丝的地步,但翁含芝还是镇定故我,“真好,他们都不知道,这是‘咋俩的秘密’。”
明知一辈子都只是在给他画大饼,但这种哄人的话,于他却很受用。“只是为什么连慈恩也瞒?”
“那个孩子——”翁慈恩今年52岁,依然被她亲切地唤为孩子,“我不想他难过,他自己也在治病,我是一定要‘回去’的,与其让他期望我醒过来,不如现在就慢慢地接受我死了。”
“唉……”
翁含芝知道,他这声长叹,不仅是对翁慈恩,更是对他自己。养子尚且如此,何况他们之间这几乎一世的情分呢?
如果说有什么人是她一生最亏欠、最抱愧、最无以报君恩的话,那毫无疑问只能是他。这段非常的时间,当她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开始缜密的思考和制订“复仇”计划的时候,确有那么几刻、为他心有动摇,但最终还是做了决定。可叹都是命吧,今世的时日不多,她不能不赶在大限将至前穿越回去——回到千年前的南梁朝,自我救赎,间或报仇,还要救下上千受到株连的族人的性命。还有文扬,我日思夜想的文扬!娘亲至死都没能见你最后一面,你最后的结局如何?有没有因为娘亲获罪,而使你横遭厄运?!翁含芝在今世翻遍了各种史书,想知道那场宫廷政变的结局,自己孩儿的最终命运。然而不知何故,南梁朝的历史完全人间蒸发,仿佛从来未曾出现一样。
这便是困扰她一生的心结,即便能侥幸在今世苟延残喘,但高堂悲白发、念子皆不在,如此一人苟活,终究又有什么意思!纵然慈恩孝顺,但养子终究是养子,翁含芝自知时日不多,只求回到过去,狐死首丘,我来自那个地方,命运也该从那里终结。
“含芝,你上次给我钥匙,我已偷偷潜入你家,把你要的、通往过去的东西找出来了……”
翁含芝只让他从袋子里漏了一角,“不错。”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今天——等你走了以后”翁含芝非常直白地看着他,即便一辈子都在画饼,此刻再敷衍他,确实太过残忍,“小先,你知道的,肿瘤已经压迫到脑神经,我不能确定,下次还能这么幸运醒来……”
“我懂……我懂……”黄奉先扬扬手,“早去也好,虽不知道命数几何,但总不比现在等死更差。含芝!”他握住她的手,“你看看要带去的东西,还有什么差的?我今天从门里走出去,也就再不回头道别了。”
翁含芝其实心内也早已翻江倒海,但她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事已至此,便回不了头,千年前便毁在了感情用事,现如今,极难得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那绝对要斩断后顾之忧,一定不能再放过!
她再次叫他打开了储物柜,不错,幸而他天天来看她,蚂蚁搬家似的辗转腾挪,终于为她集齐了一大堆有用物品,而未叫外人起疑。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床前那个垃圾桶里,顺应着她他也看到了,“这些孩子,太不像话了……”
“没关系……这倒提醒了我,小先,算是难为你,最后我要一点******和一点避孕药。”
虽然很难为情,但宛茹发话了,他便会像圣旨一样遵从,这一生从来都是如此。
“那么,再见小先……”
“珍重,我们……我们有缘再见……”
再见?会再见吗?!
随着房门合上,他们到底要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从此天人永隔。但她,决不后悔。
翁含芝没有太多气力梳妆打扮,瞧这凹陷皮肤、银色头发,真个叫人害怕,又怎敢献媚君王,称天香国色?除却复仇的因素,难怪孙女不待见,翁含芝确也讨厌现在的自己,那么,就请出梦游仙枕,帮我失去的一切都重新还给我吧!
翁含芝从那个袋子里缓缓抽出一个尺余的玉枕,玲珑通透、白璧无瑕。皇上、文扬、父亲、母亲、李将军、太后,还有庄妃、贞妃、瑜嫔、静嫔……我们通通又要见面了……
拾掇好一切,翁含芝便开始念起梦游仙枕上的梵文,当然,“翁含芝”三个字也只属于现世,回到过去,她将变成南梁朝元帝的废妃汪氏玹舲——
“
前世今生是循环仿佛的同一个结、
梦游仙境开始于白莲乍开的五月,
须将‘时者通来’在心底默念三遍,
自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带你穿梭在你所选择的世界,
闭紧双眼、身体会渐渐失去直觉,
当头顶出现白光的时候、也就到了旅行的终点,
……”
当翁宛茹在此打算同男友在此幽会时,黄奉先适时出现,乔装巧遇,而当他们一齐推开那扇阻隔两个不同世界的房门时,所有仪器的波形图都齐刷刷变成了直线,“快快快,来人啦,快快快,我要给爸爸打电话!”
平时感情淡漠,这时确也急哭了。
在这个世界,翁含芝宣告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