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南入口处,立有一块二米多高的大青石,上面凿刻着三个大字:郎前峪。石材取自东山钎子沟,此山沟幽深纵长,入口处稍宽,越往沟里形状越尖细,似打凿孔眼的炭素钢钎一样,由此得名。青石上的郎前峪字体非楷非隶,非行非篆,倒也遒劲有力,笔走龙蛇。经过多年风雨侵蚀,野物抓啃,甚至枪炮洗礼,周边棱角光滑,自然青色里浸混着清浊米黄透有丝丝血红,看着眼晕,摸着悲凉。
每次上学,路过此青石,郎宝子总会急刹住崭新的26式飞鸽车,跨在车梁上指着上面的字,含着肉蛋的嘴中夹着一丝诡秘,大窝瓜脸上堆笑开花儿,对我们说:
“骉子,你们知道它的来历吗?”
“行了,宝贼,不就是你老祖宗嘛!都快听八百遍了。”我没好气的打断他,伙伴们也嗷嗷的跟着起哄。
郎前峪村有一个传说,很小的时候就听他爷爷郎先生讲过了,不知传说的真假,到也有鼻子有眼: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本村的一个郎中外村出诊,回家的途中,总是感觉前面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盯着他,走走停停。郎中心中很是害怕,不知不觉到了村口的大青石下,那双绿幽幽的眼睛也停了下来,郎中隐隐约约听见青石后边发出吭吭的呻吟声,他壮起胆子,挑着灯笼,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瘸了腿的小狼崽在叫唤,还在不停的舔着自己的伤口。郎中明白了,那只母狼一直在等他,为自己的孩子治病。出于职业的本能,他给小狼崽伤口敷上了药并做了包扎。此事件后,本村就再没有丢失过猪羊等牲畜。郎中遇到狼,为狼崽治病的传说就此流传开来。“狼前遇”的村名也就由此而得。后因文字不雅,被文盲教师郎先生的爷爷更名为“郎前峪”,亏得他没改成“狼潜狱”。
本村姓“郎”的住户很是自豪,特别是那个郎先生,逢人便说:他是那个救死扶伤和为本村牲畜事业发展作出贡献的郎中后代。可令人费解的是:郎中姓郎吗?好笑!村里没人在意它的真假,也没人对这个“郎”和那个“狼”有什么关联而少种了一分田,少收了一亩地,少喂了一只鸡,少养了一窝猪。
可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村里人为什么叫他文盲教师?只听说他识字不多,却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还收了好几个徒弟,就自认为桃李满天下了。在我们村里辈份很高说话总是咬文嚼字,爱穿一身干净洗得发白的长袍大褂,头顶羊毛毡帽,无论冬夏,没见摘过,年纪虽大,但腿脚没什么毛病,可总爱拄着一根磨得铮光锃亮的枣木拐棍。每逢春节找他写对联的人很多,对联取走的同时,桌上也多了两瓶酒或一盒果匣。他喜欢村里人称他郎先生可不是那个什么文盲教师。
但老爷子的确教子有方,老大郎安分是我们学校教导处主处,老二郎守己乃本村村长,老三郎萍香嫁了临村的首富史家,也算是坟头出了蒿子,对得起为狼崽治腿的郎中了。
郎先生总爱捋着山羊胡子,拄着拐棍在村里遛弯儿,见到父亲总爱搭话。
“百岁贤侄,好命啊,家有两儿必将大展鸿图,有一小女乃巾帼不让须眉呀!”
你瞧,一句话将我们兄妹三人的名字全概括了。
父亲总是很客气的回答:
“那还不多亏了您啊!等孩子们有出息了,一定忘不了您老人家。”
为了给我们兄妹三人起个好名字,父亲爱喝的“龙凤大曲”可没少往郎先生家里提落。
我的小名“骉子”是奶奶给起的,因为父亲、母亲和我都属马,农村人有:“牛马年好种田,三马拉挂车”的讲究说法。学名照鸿图,和当村治保的大哥照大展,还有念小学的妹妹照巾眉,都是郎前峪村最有文化的文盲老师郎先生给起的。
说起奶奶,便想起了我的爷爷,他年青时是个猎人,并在北京天桥武馆拜过师学过艺,三里五村很是出名。一次大雪封山,他一个人在钎子沟最深处麻花洞里钻了半个月,雪团解渴,草根为粮,钻木取暖,硬生生的挺了过来。当他走出大山的时候,还背回来一只袍子和几只野兔和他一起出门猎物的笨狗老黑,却没有回来。他顾不上吃饭,动身去寻老黑,抱回家的却是早已冻僵遍体鳞伤的老伙计尸体。从老黑身上来看,浑身是伤,血已凝冰,像和什么野兽进行过激烈的厮杀,无奈身残体弱,冻死雪沟。
爷爷将它埋葬在了钎子沟的沟底,一个人静坐土包前,长长的旱烟不知抽了多少锅,这只陪了他八年的流浪狗没有死在饥荒时代饿狼似的人们口水中,而是倒在了自己猎物的爪牙下,不知是幸运还是悲哀。
爷爷的故事,都是从奶奶口中得知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他在父亲一岁的时候就·····每次说到这里,奶奶总是掩饰不住莫名的冲动,瘦骨嶙峋的手拍打着坑沿儿,老泪纵横。
埋了老黑以后,爷爷就再没有上山打过猎。当他再次端枪瞄准的时候,枪口的前方不是袍子野兔,而是:鬼子!
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爷爷放下了猎枪,拿起了锄头,在庄稼地里干活的时候,被一群国民党兵抓走充军了。他凭着一路打听,和做猎人的经验靠吃山野菜和野果,徒步走了两个多月,逃回了家,那时他还没有成家。
就是这么巧,逃回家的爷爷首先看到的是一顶花轿,吹吹打打的从村里抬出,而喜气的吹奏乐中却夹杂着女人的哭声。没错,轿子里坐的就是我的奶奶,因为爷爷的被抓,生死未卜,奶奶的父亲本身就对这门指腹为婚的婚约没什么诚意,便顺水推舟的给搅黄了,赶紧为奶奶张罗撮合了与临村地主史铜钱儿子的婚事。
史家等到的不是鸣锣开道,吹吹打打娶来的媳妇,而是一顶被掀翻在地的花轿和一块被扯破后扔在地上红红的盖头。
每当听奶奶笑中含泪讲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就为爷爷奶奶当时私奔的勇气和那个年代的坚贞爱情所感动。奶奶还是老样子,久病缠身,躺在炕上,双目微睁,清瘦的脸上高高的颧骨尤为明显。望着这位为爱情舍弃一切,照氏家族的老家长,便将她老人家的那份执着倔强埋藏在了心底。
我的瓷器死党史坚强就是那个史家地主史铜钱的重孙。
他的爸爸史福地就是史家坎村首富史家地主的孙子。
当然,他的爷爷就是空等半天新娘花轿的史家地主儿子-----史疙瘩。
长辈们的恩恩怨怨在我们这一代没有延续下去,史坚强常和我开着玩笑:“骉子,你赔我们家花轿!”我则永远是那个回答:“强子,换我也掀翻它。”他才没了脾气,马上换了一种口气:“花轿不踢,也许我们俩还是一家人呢?”“什么你大爷的逻辑”我骂他,这个四肢发达,心眼实在的家伙。
史家坎子,最出名的就是本村的鸭梨了。相传清朝乾隆皇帝由承德避暑山庄回京路过此村,金口品尝,称其“梨中之王”。我和史坚强也在他家梨园偷偷采摘过,一口咬下,倒也肉厚酥脆,甘美如饴。人们都说偷来的东西吃得香,史坚强摘自己家的鸭梨是贼头贼脑,如果让他妈妈郎萍香逮住,屁股上吃一顿扫帚疙瘩是难免的。如果让史福地抓到,哼!偷一罚十,按梨的个数给你算帐,他就是这么个精明能干算计到骨髓里的人。
史福地这几年没少折腾,承包果园,修道漫坡,几年下来也积攒了一些资产。他成立的“福地包工队”在十里八乡也算是有些名气的。特殊时期抬不起头受压迫的地主身份差点让他自杀,他倒没有沿袭他长辈的那套压榨剥削农民的地主作风,反倒是将大部分田地全都上缴充了公,但也无法抹去“地主身份”这个事实。史福地十分崇拜南方讲话的邓公,将他老人家的画像敬奉于家中,是他老人家的大方向,大政策让史福地有了重新走下去的希望,这不,倒也混出个样来。
史福地身边有一个“高参”,人称“狗头军师”的苟且安,此人心计非常了得,史福地包工队里的一些大事小情,他全都来过问,且很是上心。他从小就在史家大院里长大,他父亲做过史坚强爷爷那辈史家的管家,倒是承袭了他老子的那套工夫: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摇头摆尾,也难怪别人都叫他“狗头军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