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让我再选一次，我绝不会登上那列火车！
1999年11月，我刚满23岁。有一次，我帮海叔出去办了一趟差事，回来后感觉特别疲惫，倒头就睡。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后饿得就想把自己舌头咽了，于是去楼下的小店吃麻辣烫。
正吃得欢，海叔来了，我一口热豆腐没咽下去，只好“哼哼”着招呼他坐下一起。他拉椅子靠近我坐下，塞给我一叠钱和一张车票，很郑重的说：“小金棍，你赶紧坐这趟车去满洲里，到那边后，去火车站出站口西边一个旺海饺子馆，找一个叫徐顺海的人，他会给你下一步指示！”
我一急，那一大块油豆腐囫囵咽下去了，把我烫的，我砸着舌头，看着一脸急不可耐的海叔，正刚想问怎么回事，他忽然伸手一耳呱子拍到我头上，吼道：“还他妈吃，快走你的！这趟差办不好，你和我以后就都没得混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了，紧接着火冒三丈，心说我好歹也二十大几的人了，因为读了个烂大学找不着工作才跟你瞎混，又不是你儿子，你妈个蛋的居然敢打我！
我刚想发作，忽然看到海叔很深情的看了看我，又把脸转向一边，好像要来个拥抱结果还是忍住了似的，我忍住怒气问道：“这么严重，到底是什么差事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你还不去？海叔，就我那两下子，离开你哪能玩得转啊！”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我也是没别的办法才让你一个人去，我还得留下来善后。你不用怕，你要干什么到时候自会明白，我现在不方便多说，赶紧去火车站吧！”
“可我总得回去收拾收拾吧？”
“不用收拾了，赶快走，火车还有不到一小时就开了！”海叔说着就生拉硬拽的把我从小吃店拖了出去，顺手拦了一辆的，扔了五十块钱说：“去火车站！”
司机接了钱就要开车，他又说“等等”，然后又一次很激动的看着我，看得我浑身不舒服，我把头伸出车窗不耐烦的说：“海叔，这又不是有去无回，你老人家不用这么生离死别的好吧，我先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活，我要是干不下来还是得请你老人家去！”
海叔像是强忍着泪一样，半天才说：“臭小子，你是真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事了，哎，这样也好，行了，你去吧，以后一切要小心啊！”
我看他那样子，再听这话，愈发觉得这事很蹊跷，想再问问，司机已经开车了，我“哎”了一声就离海叔几十米远了，只见海叔呆立在原处慢慢的对我挥着手。
我坐在出租车里，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一看手里的东西，是两千块钱------算是自打我跟他混之后他给我的最大一笔钱了，这多少让我有点惊喜。我接着看到的居然是一个学生证和一张学生票，心说这老抠门，我第一次出差连个卧铺也舍不得买，刚想骂他两句，又一想，才想明白为什么这么急却又要坐火车--------我虽然早就毕业了，可又弄了个假学生证，凭着咱长得显年轻，一直靠这张假证半价看电影、坐车、去旅游景点，这事海叔是知道的，他让我用学生证出发，应该是为了避免被检查身份证，因为在那个年代，铁路交通的安检还是很松的。
可为什么要害怕检查身份证呢？
我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半小时后，我坐上了开往满洲里的火车。
在硬座上坐三十个小时的滋味，只有那个年代的民工和学生才能体会。只要你坐一次那样的车厢，你就会觉得计划生育是多么正确的决策。不过这次我倒是沉浸在了第一次出远差的兴奋中。我买了些啤酒和香肠，吃完就睡，睡醒就和别人聊天，这么着感觉很快就到了满洲里。
在满洲里火车站下车的时候，我的兴奋还没消退，那劲头就跟唐伯虎刚到了华府一样。还没走几步，我便被一个人拦住，我以为自己会听到小品里那种浓郁的东北话，谁知他用夹杂着明显的江浙口音的普通话问：“年轻人，你是从上海来的？”我看看他，是一个瘦子，中等身高。我下意识“嗯”了一声。他又说：“你叫什么名字？谁派你来的？”
我猜他就是徐顺海了，就说：“你就是徐顺海--------大哥吧？我是金姚，是海叔叫我来的。”
“来干什么？”
“干什么，不是你告诉我吗？”
他点点头，说：“那你先跟我回家吧。”说着就揽住我的胳膊往外走。
现在是深秋天，我来的时候就穿了个夹克，一下火车就感觉冷了好多，一看这边的人都毛衣加外套了。我看这人也没有借衣服给我的意思，只好缩起脖子叉起胳膊，边走边说：“你认识车站的人啊，能来站台上接我？”他一声不吭，只顾拉我走路。
到了出站口，照例要再检查一次车票，我拿出票和学生证，很顺利的就过去了。他则看了一眼检票员，让过几个乘客，然后慢慢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我在隔离栏杆外正好看得清楚，那明明是一张和车票差不多大小的白纸。他用一只手半捂着那纸片凑到检票员面前，显然是为了防止旁边的人看到，他的另一只手拍到检票员肩膀上，笑了笑：“同志，这是我的票。”
检票员下意识看了他一眼，然后两人有四五秒钟的对视，我只觉得那检票员的眼珠在轻微但快速的颤动，接着，检票员点了点头说：“走吧。”
徐顺海拉着我出了站，竟直走向一辆黑色桑塔纳2000，我问：“你不是就在附近开饺子馆吗？”
“今天没开店，专门接你。”他已经给我打开了车门。
我刚要进去，忽然走过来两个大汉，一看就不是善茬那种，其中一个对着徐顺海很不客气的道：“嘿，嘿，小子，你混哪路的？在我们的地盘拉黑的！”然后走到我和他中间，另一个脖子上都有纹身的大汉很流里流气的说：“外地小哥，去那边，那一排捷达随你挑，在咱们这打车就这规矩！”
我刚想说话，纹身男揽住我肩膀就往十米外的一辆捷达走，我在他那粗臂膀里就是小鸟依人。我忍不住喊起来：“哎，你干嘛，他不是开黑的的，他是我朋友！”
徐顺海这时也想去拉我，被另一个大汉挡住：“哎哎哎，干嘛---------嘛去呀小子，回去问----------问问你们老大，看火车站这片儿谁能来拉谁他妈不---------不能来，没老大那赶紧去拜--------拜一个！”谁知他刚说完，忽然跪在地上呕吐起来，吐了几口，又对徐顺海吼道：“你******，敢-------对我使-------阴招，老子灭-------”还没说完又吐起来，而且像疯了一样拿头撞旁边的车。
我这边被纹身男架着，觉得他揽我的力气简直就是在绑架，我正犹豫要不要喊，这时那辆捷达开了过来，经过我身边时，速度降了下来却没有停。纹身男趁势开了车门，将我猛的推进了车里然后关上车门，我头撞到另一边车门上，接着就是一个后仰----------捷达车加速冲出了停车区。
“你妈个蛋这是干什么！哪有这么拉客-------”
“我是徐顺海！”前面的人道。
我揉着脑门的手停住了，看看前面，只见一个更壮的黑脸在熟练的开着车，只是那细细的嗓音真不像是他那粗脖子里发出来的。我调整了一下角度，好方便从后视镜里看看他长什么样，这时他也瞟见我了，然后他的头朝旁边甩了甩。
我这才注意到副驾驶坐着一个小矮个，身躯全都被座位挡住了。我以一米七九的视线俯视着他的头顶，只见一头半长不长的稀头发，往后梳得很整齐，穿着一件相对于他的身材很大的皮夹克，只是还看不到他的脸。我问：“你是徐顺海？那刚才那个人是谁？”
矮子头也不回冷冷的说：“傻犊子，你差点上错了车，一旦被他接回‘家’，你就别想回上海吃城隍庙的馄饨了！”
“我不爱吃馄饨--------你意思说他是坏人？到底怎么回事？”
“没错，他确实是坏人，他想先我一步劫走你，然后问出你是谁，要去哪里，这次行程的目的，你背后的人，还有你知道的一切。至于为什么你会惹上这种事--------我也不明白师兄怎么会叫个傻犊子来办这么大的差事！”
还大差事，我真想赶紧弄清楚我是来干嘛的，可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弄清对方身份再说，便问道：“如果你真是徐顺海，那你一定知道我老板是谁了？”
“你老板叫姚吾海，是我门里的师兄。他是你师傅，只是你不喜欢这么称呼，所以平常只叫他海叔。”
“师兄？”
“看来他没告诉你关于我们的事，哎，那为什么又叫你掺和进来？你叫金姚，花名小金棍，湖州人。你上过大学混了个计算机专业的大专文凭可你连‘猫’都不会接。你爸是在你上大学时去世的，回去奔丧的时候你还借过师兄两万块钱。你妈在老家开个小超市。师兄让你来满洲里的时候，你还不知死活吃着串串呢。”
我咽了口唾沫，暗骂那老神棍怎么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欠他钱似的，这肯定是在我上火车后，他跟徐顺海联系过。
“该我问你了，刚才那个瘦子都对你干了什么？”徐顺海终于转过脸来看向我。
我看到他的脸时，着实吃了一惊，因为他的五官，明显是那种有问题的长相，让我怎么形容呢，对了，我忽然想起了舟舟------那个先天智障症患者。
徐顺海显然已经习惯了初次见面的人对他的反应，示意我快说。我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说：“他什么也没对我干，就是叫我跟他回家。”
“没有别的？”
我想了想，说：“他是去站台上接的我，他出站的时候，用一张白纸就把检票员骗过去了。”我把当时的情景对徐顺海说了。
徐顺海的眼睛眯了起来----------本来就不大，一眯就跟闭上一样，和他一直露着门牙的嘴配合在一起，让人看着不舒服。“幻瞳！”他慢慢吐了两个字，又问我：“你对他说了什么没有？”
“呃-------我到现在还一片茫然，能说什么？”我掩饰着对这个被称为老板的“智障者”的惊奇，又想起车站里的事情，忙道：“对了，我提到了我自己的名字，好像还顺口提了你的名字，还有你在车站附近开饺子馆。”
“什么？哎，你个傻犊子，这真是我师门不幸，收你这号人进来。你这一句多嘴，我七八年的店没法开了！”
“恐怕也没法在满洲里呆了，老板你不如准备一下回星奇吧！”开车的黑脸补了一句。
“不到万不得已，这片基业不能弃。再说，从他们只派了一个人来劫金姚看，他们目前知道的或许并不多。”
我也意识到在这件事上自己真够笨的，忙解释道：“对，那瘦子其实就只知道我是上海来的，而对其它的信息都很含糊，他妈个蛋，要是再叫我见着他，我非得问问他要带我回家是不是要管饭！”
“他已经跟上来了！”黑脸司机往观后镜斜了斜眼睛，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说：“老板，你们就在前面拐弯的地方下，我带那个小朋友兜一圈！”
“嗯，小心点，他不犯你，你别惹事，大强和坏熊两个人都没拦住他，这人不是小角色！”
黑脸司机点点头，然后在一幢楼前拐弯后停下。徐顺海和我赶紧下了车，我又被他扯到一个小卖部里，捷达则加速而去。片刻后，之前那辆黑色桑塔那2000飞快驶过。
徐顺海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小心的出门看了看，见两辆车早已没影了，便对徐顺海点点头，却见他换了一幅表情，就是那种智障者本该有的表情，吐着舌头傻傻的看着我，指着收银台旁边的泡泡糖。
我一看收银台后面大妈的眼神就明白了：徐顺海在装弱智，去符合别人的印象。我强忍住笑，付钱买了泡泡糖塞到他手里，本来想拍拍他脑门的，想想还是忍住了------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他可就是我师叔了，目前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他又抓住我的手，示意我“领”他出门。我俩走出小卖部，他招手拦了辆的。上车后，司机奇怪的看看他，然后转向我，问去哪。我愣了，徐顺海却用不清楚的发音说：“火车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