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张宝在张角房中和张角密谈了好长时间,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神情凝重,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过了没多会,张角也从房子里面走了出来,他先是站在门外抬头看了看天色,天上乌云盖顶,连绵不绝,一片杀伐之气,他拧起眉头,低下头沉吟一番,而后轻叹一声,面色又归于平静,神情不喜不悲。他迈开脚步,走出院子,向南院走去,他的女儿,紫萱就被临时安排在南院居住。
当走进南院时,他的脚步突然变缓,神情也有些踌躇,他站在一棵桃树下神情复杂地望向前方的一个大门紧闭的房间,心里竟微微的感到紧张。他自嘲地苦笑一下,长长地吸一口气,再徐缓地吐出来,终于不再迟疑,迈开脚步,朝着那个房间的大门走去。
来到门前,他停住脚步,抬起右臂,轻轻地叩响门扉,咚咚咚!
“谁呀?”一个清脆的女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听到这个声音,他神情一滞,又很快回过神来。他轻声说道:“紫萱,是我。我能进去吗?我想跟你谈谈。”
里面沉默了一阵子,随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至近,及至门口后停了下来,一阵短暂的停顿后,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露出一张清纯靓丽的年轻面孔。
“进来吧。”紫萱微微抬起头看了张角一眼,又很快地低了下来,轻声说道。
张角一脸柔和地看着眼前的女儿,轻声说道:“谢谢。”
听到张角在向自己道谢,紫萱突然感到有些心酸。父女之间,用得着如此客气吗?
张角轻声走入房内,来到圆桌边,坐到了桌子下边的一张圆凳上,一手支在桌上,一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下来。
紫萱低着头来到桌子的旁边,提起桌上的水壶,又拿起一个水杯,倒了一杯水,递到张角的身前,而后垂手站在一旁,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也没看张角一眼。
张角嘴角苦涩地扬了扬,他其实一点都不渴,可还是端起了身前这杯女儿倒给他的开水,凑到嘴边喝了几口,而后轻轻放下水杯,看着俏生生地站在一旁的紫萱,柔声说道:“这些年,你过的好吗?”
紫萱闻言身体微微一颤,轻声回道:“还好,师傅他一直都很照顾我,后来轩哥哥上了山,我们,我们过得很开心。”
张角欣慰地笑了笑,说道:“华神医是个难得的奇人,有他照顾你,我很放心。”
紫萱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张角沉吟了一会,继续说道:“我们父女俩也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你的变化可真大呀!现在跟你母亲年轻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听张角说道自己的母亲,紫萱神情突然有些痛苦,眼里也不可抑制地涌出怒火来,她想努力控制住这团火气,可越想控制,那怒火就烧得越旺,她的一双小手握成拳状,因为太用力可以清晰地看见皮肤上面的青色血管,她紧咬双唇,整个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张角没想到才一提到女儿的母亲就引起她如此强烈的反应,神情一愣,随即暗淡地垂下头来,怅然地说道:“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呀!十二年了,我无时不刻不在想念你母亲,思念你,难道这十二年的时间还不足以消平你心头的怒火和怨气吗?”
听了张角的话,紫萱猛地抬起头来,双眼通红,神情悲愤地说道:“有些事情可以忘,可有些事情哪怕就是过了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你现在跟我说这样的话,难道就不觉得虚伪吗?”
女儿毫不留情的话让张角伤心,也让他愤怒,他猛地一拍桌面,厉声说道:“不管你认不认,我都是你的父亲,有你这么跟自己的父亲说话的吗?人生在世,事事本就难以两全,从我得到那个东西的那一天起,我就被赋予了一种使命,为了这个使命,牺牲个人的儿女私情,是为大义,你只知道自己失去了母亲,可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也同样失去了我最挚爱的人哪!我所承受的痛苦一点也不比你少,你为什么就不能多体谅体谅我呢?”
紫萱不屑地一笑,冷冷说道:“好,那我且问你,十几年过去了,你所谓的大义到底是什么?请恕我眼拙,我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人人喊打的反贼,一个朝不保夕的亡命徒,因为你一个人的野心和欲望,害得多少无辜的生命为你陪葬,母亲死了,三叔也死了,还有那千千万万陪你一同造反的无辜百姓,你扪心自问,你的大义到底是什么,现在外面还有二十多万的无辜生灵在毫无保留地支持和指望着你,你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面对朝廷军队的铜墙铁壁,你还要葬送多少无辜的生命呢?”
女儿的话让张角无从反驳,并无地自容。他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圆凳上,面色苍白,神情悲痛懊恼,悔恨、茫然、痛苦、羞愤……种种情绪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让这个平日里无所不能,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纠结得双目血红,他双手抱头,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神志也有些混乱,近乎癫狂地喃喃自语:“或许我真的错了吧!十几年了,我的坚持究竟又换来了什么呢?错了!全错了!我,我悔不当初呀!可,可我已经没有选择没有后路了,我,我——咳!”
看见张角因为自己的话而露出如此痛苦的表情,紫萱终于感到有些不忍,她感到自己的话确实重了一些,,她把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更多质问和委屈又吞回了肚子,拿过张角身前的那杯已经见底的水杯,提起水壶往里倒满,然后轻轻推到他身前,柔声说道:“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自责了。当务之急,还是想想要怎么解决眼前的难题吧?我既然找到这里,便算是原谅了你。不管这个世界如何容不下你,你也始终都是我的父亲,这份血脉相连的亲情,却是任谁也割舍不掉的呀!”
听了紫萱的话,张角不敢置信地抬起头,说道:“紫萱,你说什么,你,你真的已经原谅为父了吗?我,我——”
见父亲仅因为自己寥寥的一句话竟就如此激动欢喜,紫萱既感动又心酸,从而也更加对眼前这个已经显出一丝老相的父亲心生怜惜,她眼神愈发柔和,语气也更加亲切地说道:“嗯,爹爹——”
这一声“爹爹”就好比那春天的第一缕阳光,清晨的第一滴露水,更像那融尽一切的暖流,从张角的脑门一直暖到了脚底,听了这一声叫唤,冰雪融化了,万物复苏了,整个生命又焕发出绚丽的光彩。
这几乎是那世界上最动听的天籁,为了等这一声叫唤,张角整整等了十二年。而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便是即刻坠入地狱,也如在天堂一般,他拉住女儿的手,声音哽咽,喜极而泣,他没有遗憾了,他终于可以死而瞑目了……
两父女久别重逢,一朝相认,冰释前嫌,此刻自然有着说不完的温情话,而最欣慰的莫过于张角这个老父亲了,他终于卸去了压在心头最沉重的一座高山,此刻恨不得能把整颗心都掏给女儿。
当张角从女儿的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他在门口拦住了硬要送他出去的女儿,连哄带骗地把她劝回了房中,再回头时,神情凝重而又异常坚定。
女儿的体谅和宽容让张角大为感动的同时,也为之深深地愧疚。自己欠女儿的实在太多太多,可却永远没有机会去弥补了。不说自己已经只剩下不到二十天的日子,便是自己的身份还不知道要给女儿带去多少危险和痛苦,想到这一切,他就感到锥心的自责和悔恨。他抬起头看了看天,在心底对自己暗暗发誓: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先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让她远离尘世罪恶,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这是他做为父亲最后所能为女儿做的了。
怀着这种沉重而又温馨的负担,张角只感到从未有过的坚定,浑身充满了无穷的动力,只恨留给自己的时间太少,他不能一味地留恋和女儿团聚的幸福时刻,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为了自己的女儿,也为了那千千万万信任自己的兄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