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林城出发已经有半个多月了,这一路走来,战争的痕迹越来越明显,沿路的村庄十室九空,难民和逃兵随处可见,一具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七横八竖地暴尸荒野,残破不堪的旗帜在空中猎猎作响,到处弥漫着硝烟和恶臭。
一辆马车里,紫萱透过车窗把外面的一切尽收眼底,她何曾见过这等恐怖苍凉的景象,尤其是那一具具惨不忍睹、血肉模糊的尸体……她慌乱地放下窗帘,可心却仍旧难以平静。她脸色苍白,手脚冰冷,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突然,她感到喉咙一紧,一股酸气从肚子里直窜到喉咙口,她两腮一鼓,赶紧撩开窗帘,把头探出窗外,“哇”地吐得稀里哗啦,仿佛要把五脏六腑也全吐出来似的。
马车里总共就三人,除了紫萱,另两个人便是林轩和戏志才了。见到紫萱如此难受,剩下的两个男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大眼瞪着小眼,摇头苦笑。别说紫萱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了,便是他们自己初次面对这样的画面,心里也难受压抑得紧,只不过两人都在苦苦压制着而已。
好一会,紫萱才缓和了下来,她掏出手帕,擦拭着嘴角边的污秽物,脸色依然惨白,目光有些呆滞,像是失了魂魄一样。
林轩有些担心地看着她,说道:“紫萱,你好点了吗?”
紫萱闻言,抬起头看了看林轩,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来,没有说话。
林轩见了,心里总算安心了不少,他看了一眼戏志才,说道:“戏兄,你说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那广宗呢?”
“按我们目前行军的速度来说,大概还要五六天的时间。”戏志才说道。
听了戏志才的话,林轩转过头朝窗外的天空看了看,广袤的天空很蓝,很美,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可如此美好的天空下面,却是一副惨绝人寰的凄惨景象,仿佛人间地狱一般。他一脸沉重地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道:“也不知道广宗那里现在怎么样了?你说那张角,为什么要反呢?老老实实过日子,不好吗?因为他的一个念头,害得多少人为他陪葬,那些人,为什么要那么傻?”
“不是那些人傻,而是这个世道太过不仁,朝廷昏庸,只顾享乐;官员腐败,争权夺利;地主贪婪,贪得无厌。如此层层剥削压迫下,最终受苦的只有老百姓。我也是贫苦出生,这点我感受最深。百姓生活苦呀!若非走投无路,又有谁甘愿做这种不忠不孝之事呢?如果朝廷再不作为,哪怕今天张角没反,也会有李角、王角出来振臂一呼,人在穷途末路之时,什么疯狂的事情做不出来呢?”戏志才长叹了一口气,不无感慨地说道。
“那你说,那个张,张角此番举事会不会成功呢?”紫萱见戏志才说的还算中肯,并没有刻意地偏袒或诋毁某一方,压在心底的那块石头莫名地松动了许多,她有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终于问出了一直困扰和担忧的那个问题来。
林轩下意识地看了紫萱一眼,随即也把目光转向戏志才,对于这个问题,他也同样紧张和好奇。
戏志才看了看两个人,苦笑又特别笃定地说了四个字:“必败无疑!”
听了戏志才那无比肯定的四个字,紫萱霎那间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她甚至惊慌失措地“啊!”地叫了出来,小嘴张得大大的,满脸的恐惧。
林轩一直在暗地里观察着她,此刻见到她如此大惊失色,心头一紧,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戏志才却并没有注意到紫萱的异样,他把头转向窗外,一脸平静地说道:“汉室朝廷虽然昏庸无道,日益失去民心,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且牢牢占据了大义,张角此番举事太过仓促,而且师出无名。对于打仗更是一窍不通,各自为战,毫无章法可言,又没有擅长领兵打仗的将军,士兵们也没有经过专门训练,连最基本的武器和粮草供应都没有很好的保证,这样的军队,打起仗来全凭一股蛮力,若是胜了便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可若是稍稍受了挫折,便锐气尽失,兵败如山倒。而他们所面对的官兵们,则无一不是兵精将广,武器精良,粮草充足,这些人又各怀鬼胎,无一不是想通过此番战争捞取功劳,以此为跳板加官进爵,逢敌必然力战,张角所领的那些乌合之众,如何是这些虎狼之师的对手。我若是那朝廷主帅,便只需围而不攻,待敌军粮草尽绝,敌人便不攻自破,你说对阵双方如此大的差距,他张角焉能不败!”
听了戏志才的分析,紫萱再不懂得打仗,也明白了张角毫无胜算可言,这让她的内心更加惶恐不安,整个身体都凉了下来。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想表现出自然的样子,可她的心又如何能够完全静得下来,她干脆把头转向窗外,借着凝望天空来掩饰自己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一群大雁排着整齐的队形从天边徐徐掠过,马上就要到中秋了,可这一年的月圆之夜,又有多少个家庭能够幸福地团圆呢……
夜半时分,大部分的人都已经睡了,几个守夜的士兵围着一堆篝火烘烤着身体,眼皮有气无力地翻着,不停地打着瞌睡。
林轩身体一震,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他双眼圆睁,满头大汗,心脏把胸腔都震得有些刺痛起来。他做噩梦了,十年来他很少做过这样的噩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来应该是这几日沿途所见的可怕景象给他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此刻回想起梦中的种种恐怖之处,仍然心有余悸。
他呆坐在地毯上好一会,才渐渐缓了过来,可却已经睡意全无。他站起身披上外衣,小心地绕过身边正在熟睡的几个人,轻声走出帐外。
外面没有风,却显得有些凉,林轩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头看天,月亮已经半圆,四周繁星拱卫,耳边传来篝火燃烧的噗噗声,以及草丛里各种虫子的鸣叫声。多么宁静又祥和的夜晚哪!看着如此富有诗情画意的夜景,林轩不禁有些恍惚,白日里所见到的那些画面到底是真是假,会不会,也不过是如自己刚才那样,只是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噩梦呢?
但那显然不是梦,周围一座座帐篷,和那围坐在篝火盘打盹的守夜士兵都在告诉他,什么是真实的,而什么才是梦境。
林轩收回心神,突然感到有些内急,他走出营外,来到一处草丛之中,解决了生理问题之后,他突然望见在前面不远有一座山坡,而在那山坡上正坐着一个少女,这少女双手抱膝,微微抬着头,静静地凝望着天,洁白如雪的月光倾斜下来,笼罩在那片山坡上,仿佛为她蒙上了一层圣洁的白光,林轩不由得,看痴了……
啊!是紫萱。林轩神情复杂地看着那个坐在山坡上的少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起脚步,朝着她轻轻地走了过去。
听见脚步声,紫萱警觉地转过脸来,待见到是自己的师兄后,她又松了一口气,她看着缓缓走来的林轩,笑了笑,说道:“轩哥哥,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你自己不还一样,这大半夜的跑这里来做什么,这可不是我们的山谷,你知不知道你一个女孩子家这样子很危险的,而且现在又是兵荒马乱的。”林轩有些心疼,又有些愠怒地说道。
紫萱听了,吐了吐舌头,说道:“轩哥哥,我,我睡不着。”
“嗨!”林轩叹了一口气,坐到了紫萱的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陪着她一起抬头看月亮。
两是兄妹就这么沉默地坐了一会,突然,林轩开口了,他说道:“紫萱,你能不能,跟我讲讲你父亲的事情?”
紫萱听了心里一惊,她愣愣地看这林轩,吞吞吐吐地说道:“轩哥哥,我——”
林轩看着紫萱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苦笑了一下,说道:“紫萱,我一直都把你当作我的亲人,我的妹妹,不管你有什么样的事情,什么样的过去我都不会在乎,你跟我相处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不相信我?”
紫萱听了,心里更加纠结,她有些着急地解释道:“师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只是——”
“只是怕会连累我吧?”不等紫萱说出口,林轩突然说道。
紫萱一愣,随即又沉默了下来,算是默认了。
林轩又接着说道:“这样子吧,我来猜,你只管点头或者摇头,如果实在不想回答,我也不会强求你。”
紫萱点了点头。
林轩问道:“你父亲人在广宗?”
紫萱点了点头。
林轩接着说道:“你父亲,是名军人?”
紫萱沉吟了一会,点了点头。
林轩迟疑了一下,试探性地继续问道:“你父亲——是黄巾军?”
紫萱脸色一变,随即眼神又暗淡了下来,但她还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林轩心里一叹,接下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猜下去了,于是下意识地问道:“你父亲是谁?”
紫萱沉默了好一会,突然她抬起头来,勇敢地正视着林轩的双眼,声音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她只说了两个字:“张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