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叶秋决定陪着小女孩去讨要个东西。
沿着河水来时的方向,会遇到一条官道,顺着官道左走尽头有一座桥,那座桥是曾经天水观天水道长主持建造的,已经有两百多年了。
据说桥造成的当天,天上出现了两座彩桥,两座彩桥连在一块,周围还有很多鸟雀围绕着飞,人们都说这是好兆头,争先恐后的在上面提笔作诗,密密麻麻的各种五言七言诗词曲子,只要是好听的都一股脑的往上面写。
几十年后,人们还记着当时的异象,却少有人再往上面题诗了,以前那些前辈的文采,不管是绝世的还是庸俗的,都已经消磨了个干净,天华桥还却是那个样。
叶秋肩上扛着烧火棍,脸上带着惬意的神情,烧火棍上顶着一个大铁球,像刺猬一样,那是很多刀剑卷成的,巨大的刺猬球顶着它的却是个不怎么壮硕的少年,看起来带着点滑稽。
颜一一跟在后面狭长素白的手指扯着腰间淡蓝的丝带,目光盯着刺猬上那些刀刃剑锋,上面满满的暗红条纹,带着丝丝戾气,就是秋风也吹不干净。
这些个脏东西怕是沾了不少人命吧,想到那些枉死的人,颜一一不由拽紧了手里的丝带。
叶秋徐徐走上天华桥,手一推,刀剑大铁球连带烧火棍一起送入了河里。
巨大水爆声伴着越过桥面的水浪,天华桥的一半被水覆盖了,桥上两人的表情却是各不相同,叶秋笑了笑,因为他做了件好事,经常听人说‘日行一善,其乐无边’看起来还是有些道理的。
颜一一皱了皱眉,她清楚的看到叶秋把那些脏东西丢进河里,然后就是大量的水冲了上来,随着本能她不禁往后退几步,看到了叶秋脸上的微笑。
她看到过这种笑,她爹这样笑过,那是因为除夕那天她做了个烟袋送给他。
她本来是不想绣烟袋的,可是想来想去,觉着阿爹喜欢抽旱烟多些,姐姐说那便绣个烟袋吧,阿爹早先那个也用旧了,于是她就绣了个烟袋。
大黑的布料,大红的梅花,还有一张老实憨厚的大脸。
她也在姐姐脸上看到过这种笑容,那时是因为唐公子给姐姐写了首诗,她把手绢偷偷放在姐姐床头,透过门缝看到姐姐把手绢捧在手心放在胸前,生怕弄脏了的模样,那时姐姐便也带着这样的笑。
所以她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笑,虽然知道,可是她却不高兴。
“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颜一一不满的问道。
“额,为什么啊?丢进河里他们就找不到嘛,这个方法还不错吧,”叶秋一副得意的样子,然后看到颜一一脸上冷冷的表情,感觉自己笑得这么灿烂好像不太好,又赶紧收敛了得意。
揉了揉右肩,那些刀剑一直扛在右肩,走了这么长的路也没觉得什么,现在一下全丢了,突然感觉肩膀倒是有点酸痛,“就算他们找到了,这水这么急,他们也捞不上来的。”
“公子,我问的不是这个。”颜一一用力扯了扯腰间的丝带,丝带被扯得绷紧,像是一条牛角弓的弦。
“那你问什么啊?”叶秋很茫然的张大了眼睛,叉手靠在桥上,歪着头看着起伏的水面。
“公子,为什么不杀了那些强人呢?”颜一一在桥中央停住了脚步,桥上的水飞快的退到两头,她抚着桥栏上的石球,带着些许嗔怒。
“为什么要杀他们呢?”叶秋看向颜一一,一脸好奇,秋风吹过,卷起桥上的尘土,还有桥上人的衣摆。
颜一一微微低头看着叶秋,然后又别过去,看着脚下的缓缓蠕动的一层水膜,几颗秋草被吹到桥上,黏在上面。
“他们是强盗啊,都是杀过人的。”颜一一说。
“你怎么知道他们杀过人呢?”
“公子,”颜一一语气加重了几分,连她都能看到的东西,她不信眼前这个只用了一招就打败十几个强盗的男的会不知道。“他们要是没杀过人鬼才相信嘞。”
“反正我又没看到他们杀过人。”叶秋耸了耸肩,背上的天择剑也跟着晃动。
“你没看到他们杀人,是因为他们打不过你啊。”颜一一不再看着流水,认真的看着叶秋背上冒出的青黄色黄花梨木剑柄。
“等到你看到他们杀人了,那他们就真的已经杀人了,你到时候再杀他们不就迟了么?”
“不会的,他们不会在我面前杀人的。”叶秋摇摇头,表示女孩说着这个并不存在。
“公子……”颜一一语气又加重了几分,面色微红,似乎真的有些生气了。
“他们的剑没有我的快。”叶秋说完咧着嘴笑了,然后点点头,“对,他们的剑没有我的快。”
“公子,”颜一一走到叶秋面前,上下打量着叶秋,踮起脚尖摸着叶秋的脑袋,“他们总会遇到像你这样拿剑对着他们的人,总会有人打不过他们,然后那个人一定会被他们杀死,然后公子……”
颜一一顿了顿,用力拍着叶秋的脑袋,跺了跺脚,“公子就少了一个朋友。”
“既然明知道杀不死,为什么还要拿剑呢?”叶秋揉着额头反驳说道,“他有病吧!”
“你不是要成为大侠的么?”女孩忽地跑到叶秋身后,一把取下天择剑,“大侠不就应该杀尽天下坏人,不让好人受到伤害的吗?”
叶秋歪过头,不再看着颜一一,“那什么谁才是好人,谁又是坏人呢?”这一问好像是对颜一一的说的,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他这么问的时候眼睛盯着剑柄,上面有根淡红的天目蚕丝在飘动,他的眼神就随着这根细小的蚕丝飘啊飘。
“当然是杀人的自然是坏人,被坏人欺负的就是好人咯。”颜一一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为什么好人是好人,坏人才是坏人呢?”叶秋仿佛没有听到颜一一的话,又问了一句。
“欺负人的是坏人,不欺负人的就是好人。”颜一一捧剑的手抖了起来,天择剑并算轻。
不对不对,都错了,为什么一定要区分好人和坏人呢?
叶秋突然想起了那个蛮伢仔,那是个流氓,家里只有他和他爹两人,连个亲戚都没有,听别人说他们是逃荒过来的。
逃荒的路上遇到一伙饿狼,把他的三个弟弟两个妹妹还有她娘拖走了。本来蛮伢仔也要死的,他爹砍了自己一刀然后疯狂的往断崖跑,狼都去追他爹了,最后他活了下来。
蛮伢仔在断崖下找到他爹,只不过他爹两条腿已经血肉模糊了,后来他就把坑蒙拐骗偷弄来的钱给他爹买药买馒头。
有一年夏天蚊子特多,叶秋和爷爷去拾干柴青草熏蚊子,路过他家门口,见他在拍蚊子,爷爷说他,“蛮伢仔,去弄些柴火熏熏蚊子也是好的,这般辛苦麻烦做什么?”
蛮伢仔听到爷爷的话立刻凶相毕露,“滚,你个死老头子知道甚么?要不是我家老鬼受不得熏,我早把房子点着了。”
回来的路上他听爷爷感叹,“唉,真是一个孝顺的娃,可惜了,可惜了啊……”说着说着爷爷的声音又压低了下去。
他们说蛮伢仔是镇里的恶棍,不过爷爷说他从来不欺负镇里人,他也感觉蛮伢仔其实不是坏人,至少蛮伢仔没有欺负过他。
有天爷爷说蛮伢仔的爹死了,一直咳嗽一直咳嗽咳出了很多血,然后就死了,死的时候蛮伢仔都没有回来,最后有人合计着就卷了个草席,把他埋在河边。
又是一年清明,爷爷叹息着说,“可惜了一个好娃啊……”,然后咳嗽了两声,没再说什么了。那天他在河边玩耍,看到河边那座孤零零的坟上,插着两柱烧到末杆的长明香,周围还散落着淡黄的阴人钱。
所以后来李员外家的奴仆问他,“小娃娃,有没有看到你们村的蛮伢仔过去啊?告诉我们大伯给你买烧鸡。”
然后他指着东边那条道,那些人噔噔噔的骑着马走了,不过他们没有找到蛮伢仔,因为蛮伢仔游到了河的另一边,是顺着河跑的,一直跑到太阳落山的地方。
所以,他才会问颜一一什么是好人什么又是坏人。
看到那些强人骑着骏马舞着大刀的时候,莫名的他脑海里浮现了那天蛮伢仔逃跑时的样子,那个时候的他看不懂,只知道那是让他畏惧的眼神,是会杀人的眼神。
再次回想的时候,竟然是那么的清晰,连蛮伢仔脸上的汗都记的得清清楚楚,于是他知道了那不仅仅是凶狠,还有无奈悲凉和不舍。
当强人们挥刀的时候,他没有拔剑,没有拔剑就不想杀人,不想杀人强人们就没死,没死的强人们就还可以继续做着人。
他想强人们也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啊,也许他们也会有改过自新的一天呢。
他是这么想的,可是颜一一不这么想,在她认为所有坏人都是该死的,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死,既然是坏人为什么不能早死一点呢?
颜一一将剑拔出半尺,一声清脆的剑鸣,“这剑本就是用来杀坏人的,要是所有坏人都不该死,要这剑有什么用,还不如丢了一了百了。”颜一一的手越发的抖了,额头微微沁出冷汗,她真恨不得把剑丢进河里。
叶秋接过天择剑重新背在身后,“这剑是师傅送我的,不可能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