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又一次升了起来,天华里的人陆陆续续从屋子里涌了出来。
阿三鬼头鬼脑地站在门口张望着,经过了一天的休息,精神比以前要好了不少,眉头间似乎透着淡淡的欢笑。王二胖还没有来,以前这个胖子都挺勤快的,虽然楼里的生意不好,但是掌柜的说该什么时候来他就会什么时候到,不曾耽误过。
用王二胖的话就是,大爷就会煮饭做菜,这点活计都不好好干还能干啥啊。
王二胖也有个女儿,挺乖巧的一个孩子,和云雁一般大。脸蛋红润,笑的时候眉眼弯弯像小月牙,看起来有点腼腆,还有点儿结巴。刚生出来的时候,阿三提着一袋兔心红枣抱过那孩子,挺结实的,比云雁重许多。
不过王二胖已经和人做了媒,男孩是张屠户家的小儿子,今年九岁,两家定了娃娃亲。写了三份婚书,张屠户一份,王二胖一份,还有掌柜的一份。这两人都不识字,只好让掌柜的代笔。
掌柜的字挺好看,三份婚书蘸了三次墨,每个字都像从模子里套出来的。夫子昨天也写了几个字,夫子的手干瘦干瘦的,握笔时在微微地颤抖。虽然字也很精炼,一笔一划清清楚楚,不过阿三觉得还是没有掌柜的好看。
本来自己的女儿想读书学认字,阿三就想跟着掌柜的学就挺好的,还能在楼里打打杂,管顿饭。可是每次话到嘴边总是说不出口,像是要是他这么做了,女儿一定会在心里责怪他,于是总是笑笑就把话止在了喉咙里。
楼里很安静,掌柜的开了门让阿三在门口把着,急匆匆的不知道去干什么。阿三无意间在掌柜怀里瞟了眼,那里揣了个卷轴,应该是一幅书画。
隔了两条街可以听到有人在喊卖烧饼咯,也有卖猪肉的,更远的地方还有鸡的叫声。
镇西最边上有户养了一屋子鸡,大约有二三十只母鸡,每天可以捡到几十只鸡蛋,三文钱一个鸡蛋,那人每天卖鸡蛋就可以有一百多文钱。每次听到这遥远缥缈的鸡叫声,阿三都恨不得把那些鸡都偷过来,然后养到自家的院子里。
可是这么多只鸡每天都要吃蚯蚓玉米,又要那么大的地方,其实也不好弄。
阿三幽幽地叹息一声,撸起裤腿挠了挠小腿肚子。
“阿三叔!”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在街头拐角处传来,似乎很急切,遥遥地看到阿三就大声叫了出来。那是王二胖的女儿,脸圆圆的,很有她爹的范。
小女孩奔跑着,前面是个小男孩拉着她的手。只是愣了会神的功夫,小女孩已经跑到了面前。
两个人的小脸红扑扑的,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小男孩半弓着身,肩膀大起大落地抖动,这么小的孩子跑得那么快,整个心口像是有火在烧。
“阿三叔,”小女孩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要压住那股止不住的喘息,头上的两根冲天辫一晃一晃的很厉害,“我爹爹被人抓起来了,他们说他杀了人,你快点去救他吧。”
小女孩这时候说话很流利,完全没有半点的结巴。
“阿三叔,你快点和掌柜的一起去吧,那些人说再晚点他们就要杀爹爹了。”
“你爹怎么了?”阿三一下子站直了身子,然后又迅速蹲下来,抓着小女孩的手,按着她的肩膀。
“王叔昨夜在碎玉楼过夜,那个女伴死在他身边,那些人都说是王叔玩得太疯狂了,王叔求他们让阿丫去见他最后一面。”小男孩努力平息了呼吸,抬着头快速地说道,“我爹半夜去杀猪了,还没有回来,我就想掌柜的应该有办法帮王叔。”
“哎呀,掌柜的刚刚出去了啊,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了,这……”阿三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来回在门前走了走去,掌柜的不在,他能干什么呢。
呜呜地哭泣声响了起来,小女孩使劲的堵住眼睛,可是里面的东西一下子就狂涌了出来,怎么堵都止不住。她用力呼气,圆嫩的小手拍着眼睛,“怎么办呐?”
小男孩怔怔地看着她,手指紧抓着衣角又松开,然后拉住小女孩的手,往楼里看了眼,依着来时的路奔跑。
阿三急忙招了招手,嘴巴大张着,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他无力地摇了摇,手臂垂在脑袋上,耸拉着脑袋,看着两个稚嫩的背影。
他的胸口有点发堵,像是有一团黑铁,横亘在那里上不来下不去。
王二胖的老婆前几年死了,在大旱的时候染了寒热病,那个时候活人都吃不饱,那里还有多余的东西给病人吃啊,也算王二胖有能耐,硬是每天每天给她吃大米粥,吊着半条命躺在床上。
吊了小半个月,一天中午喝了两口粥,一下子来了精神,听王二胖说他老婆还给他唱了歌,梳了头,又给女儿洗了脸扎了辫子,折折腾腾弄了好一会。然后说累了,就躺在床上,眼睛一闭再也没醒过来。
尸体用草席卷了埋在城西,那里也有很多新坟,都是大旱那年埋下的。
每次掌柜的招呼他俩吃饭,王二胖总是喝醉了就跑到城西的坟堆里,抱着一块碑就唱歌,有时又是哭又是笑,还对着石碑的一角舔着,像是狗熊在舔蜂蜜。
“掌柜的怎么就不在了呢?”阿三喃喃地抱怨,张望着空寂的街道,一跺脚,像是下了某个决心似的。
他在天龙帮也有熟人,那人是他的姐夫,看起来成熟稳重的男人,也很和气。只是现在很少往来了,可能是老死也不会往来的那种。
“我去吧,”少年的声音在阿三身后懒懒地响起,像是还没有睡饱,让听的人也想打瞌睡,“我去吧。”少年又说了一遍,声音变得清朗了些。
阿三的肩膀上搭一只手,那只手在上面摁了摁,忽然就抽离了开去。阿三只感觉一阵风刮过,风里传来少年的声音,“颜一一要喝粥,你去给她做碗粥吧,放一勺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