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风骨如残月,拟把消受有时节。
纵使流尽人间泪,也怕情深是轻别。
九年的无边黑暗早已侵蚀眼前的褴褛少年,腐烂的伤口遍布身体的每个角落。手腕与脚踝处笨重的铁链很少发出声响。
他不挣扎了,不像前几年,每一鞭都伴随着鬼哭狼嚎。现在的他,没有痛感,没有呼喊。
是绝望了吧。偶尔的光明一现,一张狰狞的脸,浓郁的腥臭味便铺天盖地的从少年身上弥漫开来。
而他这样的表现反而激起施虐者的兴奋点。少年常想,就这样死了吧,快一点解脱,是对此刻的他最大的仁慈。
那天,他再次醒来,恍惚中就看到两个他从未见过的人,步子急速地走到他跟前,什么话都没说,解了他手链脚链。就在他失去支撑将要砸向地面时,其中一人眼疾手快,扶住他并将他背起,随后三人一起走出了牢房。
往上走了十几分钟,他不禁眯起眼睛,试图用双手遮挡,但实在无力。那是入口,洒进来的太阳光让他极其不适应,他努力低着头,直到整个身体暴露在光明中。一人从身后在他的眼睛上寄了一块布子。
模糊里,他闻到光的味道,随即遮眼步被几滴泪水浸湿。虽然并不知道前方是何,刀山火海也好,披荆斩棘也罢,或许没有最黑暗只有更黑暗,但是此时此刻,上天普照的这几缕温暖确是安慰了这颗绝望的心。
他被人带进了一个房间,那人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凳子上,就随着另一个人离去了。
他听到关门的声音,突然的黑暗又将他带入恐惧里。不过几秒之后,他透过一层白布看到微弱的光亮。然后眼前的布子被解开。
这样的光能适应吗?
眼前出现的坐着轮椅的男人说。
少年透过蜡烛微弱的光,在看清男人面目的时候,眼睛猛然瞪起,双手不禁颤抖。
苏……苏城哥?少年说,你是苏城哥?
苏城点点头。
少年瞪着难以置信的眼睛,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
对不起,银笙。苏城别过眼,实在不忍看昔日的玩伴被折磨成眼前这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
银笙,那个人是我父亲。他痛苦地说。
父亲?苏城哥,他是瞳族,怎么会是你父亲?
我那时骗了你,我不是凡人,是红瞳家族的少主……
那个叫公良银笙的少年听到这话,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人的眼睛,右眼镶嵌着鲜红色的瞳仁,左眼却是一片灰白。公良银笙身体所有的血一下子全部涌上头,本就遍体鳞伤的身子因支撑不起打击而瘫倒在地上。
苏城本想扶住他,但看到的他怒不可遏的眼神时,停住了动作。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银笙咬着牙撑起半个身子,睁着猩红的双眼吼道。
九年前,苏城八岁。尽管从小身子较弱,但身受父亲疼爱,无论什么要求他的父亲苏璁都绝对满足他。那年他独自一人穿越瞳族与凡界的边界,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看热闹门市稀奇,看一个个黑发黑眼的凡人稀奇,就是这一天,他遇见了在街上玩闹的公良银笙。那时候,银笙六岁。
尽管苏城隐去了红瞳,但陌生的面孔让他在这里并不受待见。他站在一旁傻笑着看着银笙他们几个小孩玩闹,他第一次觉得凡界真好,快乐无比,无拘无束。
喂,你要玩吗?
苏城看向对自己说话的那个男孩,小小的个子,面目清秀。
他重重地嗯了一声就朝他们跑了过去。
就这样,苏城每天傍晚偷偷跑出去,和银笙玩一会,晚上回来。可是一星期之后,他的行踪被父亲发现了。
苏璁没有生气大怒,而是慈祥地对苏城说。
城儿,如果你放不下凡界的小伙伴,可以把他们请到这里来陪你玩。
他带着银笙和其他两个小孩来到家里玩耍,苏璁就站在一边沉默地看着,偶尔露出慈祥的笑容,可是这笑容背后却藏着血腥与恐怖。
小小的苏城根本就不了解他的父亲。
没过几天,苏城生了一场病,也就没在外出。他让父亲告诉银笙来看他,可是他们一直没有来。苏璁告诉他银笙他们搬走了,他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直到苏城十一岁那年,他无意中发现了父亲的秘密。他跟随他走进地下深牢,当他看见那个挂在架子上,面目全非的人就是银笙时,他惊吓的差点出了声。他咬住自己的手,眼泪不停地向下掉。父亲为什么这样做?他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除了银笙,还有其他一些人,大都是小孩,青少年。
回来后,他躲在屋子里谁也不见,父亲怎么敲门他也不开,躲在被子里的他浑身颤抖个不停,他预感到除了银笙,其他两个小伙伴怕是顶不住已经离世了。他咬紧被子,呜呜哭起来,又怕声音大了被人听见,脸憋得通红,手臂上的青筋暴露在外……
从那天以后,苏城的身体越来越弱,后来走路都成了问题,再后来,眼睛见不得强光……
苏城弓下腰,显得有些吃力,他想要扶起地上的银笙,但被银笙伸手打开了。公良银笙一点一点的,用颤抖的胳膊撑起,腿半曲着,虽然很艰难,虽然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让他身体里的鲜血往外冒,但他依旧咬紧牙关颤颤巍巍地站在了苏城的面前。
那你知道你父亲的所作所为吗?
苏城点头,说,知道。
你就这样一直袖手旁观?
苏城点头。
公良银笙握紧拳头,指甲里流出一滴滴血,他挥拳,可由于之前的动作用尽了仅有的力气,一下倒在了苏城身上,昏厥过去。
等他醒来,把这件衣裳给他换上,记住动作一定要轻。
还有,在这之前,把这个涂在他所有的伤口处……这个抹在脸上的伤疤处。一定要轻!
苏城认真地一一嘱咐到,他望着银笙满是伤痕的面庞,心酸与悲伤油然一生,回不去了,过去种种美好都是回不去了。他脑海里又想起曾经嬉闹的画面,左眼灰白出的疼痛钻进了心里。
他又嘱咐了下人一遍,所以动作都要轻,千万不要再弄疼他……
他推开轮椅,带上帽子离开了。
不论内心曾有多少挣扎,不论比他好过不到哪去的日日夜夜,也不论一次次失败的拯救,当他体无完肤地出现在面前,你一定知道,也做好了准备。他恨你,怨你,你都要接受,他也许会杀了你,也许由恨生暴,还有很多的也许,都会在少年醒来之后发生,而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己力的,护他。
公良银笙是在十五日之后醒来的,他皱着眉头起身,身体还有轻微的不适,不过已经大有好转。
他发现自己身上的伤疤淡了,伤口基本愈合,他试着下床,走路也没有问题了,只是左眼由于伤势过重,还是留下了一丝遗憾,只有半米之内的物体能看清楚。
他打开门,情不自禁用手挡住阳光。
“你是公良银笙吧!”
公良银笙听到声音放开手,慢慢适应光,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三个人。
“我们有事找你。”
“有什么事找我。”三人齐回头,公良银笙也循着声音望去,苏城推着轮椅走近,“三位元首,想必也知道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是不得接近公良银笙的吧。”
苏城走到三个人前面,转过身面对他们。
“少主,尊主的死已经传遍整个瞳族,现在人心惶惶,议论纷纭,如果没有一个交代定是无法平息这次红瞳家族的危机啊。”一位元首说。
“前些年他们忌惮咱们家族的主尊身份,有贼心没贼胆,可这几年,瞳族之间内斗不断,如今尊主突然离去,想必战乱很快就会波及红瞳族群啊!”另一位元首焦急地说到。
“这些又和公良银笙什么关系?”
“他杀了尊主,怎么能说没关系!”
“人不是他杀的。还有,族群的危机我会想办法,你们先回吧。”
三人彼此相看,突然齐齐跪下,“如若今天少主不放人,我们三位老者便在这长跪不起!”
“呵!三老随意。”
苏城说完衣袖一摆,与银笙一起回了屋。
“你这又唱得哪出?”银笙不理解,盯着不远处的苏城。
“如果你想离开这里,今晚是最好的机会。”
公良银笙走近苏城,“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感激你吗?”
“我不以为,不过我相信你心里一定有数。深仇非一日可报,更何况以你现在的能力,保全自己都艰难。”
公良银笙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血丝暴露,他咬着牙说:“我恨没有亲手宰了那畜生!”
苏城心头微颤,轻叹一口气,“今晚会有人带你出去,走吧,走得远一点,变强大了,回来找我报仇,我会等你。”
夜里十点,继位大典开始。苏城换完衣服,由人推着缓缓步入大殿之上,那三位讨说法的元首早已站到了台下。与此同时,苏城已经派人接应银笙。
银笙与那人走出家族大门,那人给他留下一匹骏马便匆匆离去。他上马后发现马背上有个锦囊,锦囊外绣着“必要关头启”。他没多想,骑马飞速离去。
他一路奔驰,却仿佛听见大殿内的喧哗,仿佛看见坐在高位上的苏城,笑容明媚。银笙心头一酸,也许我知道,可恨意让我盲目。
苏城,一定等我回来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