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离城倒近,半个多时辰就到了北门。
要买的东西多,两人合计了一下,先让冯绍当父亲,一起去买家用的杂物,然后再让祁华当小主子,去买要用到户贴才能得的盐和铁器。
这世界这些方面让人抓狂,马不是谁都能骑的,铁都要登记了买,盐限量供应,好吧……兴许还有别的,姐要求不高,只要别难为姐吃饱饭好好活着就行。
北门一带住的都是老临苏人,房舍都有些破烂,但到底人口集中,倒也挺热闹。家里什么都没有,但也不是什么都能买,钱也有限。祁华觉得当务之急是天凉了,被子铺盖不得不买,就先看这些了。她选好了,就让冯绍去买,自己又去选布匹针线。等到他们买了好些被子和布放好到车上,蓬蓬松松的已经小一车了,再添了些日常的锅瓦瓢盆,糖啊酱的,差不多就满满一车了。
因着临苏的情况特殊,早在二十年前大梁人攻下了金吴城后,大梁军队就在金吴城里修了内城防止临苏百姓反抗或闹事,内城里如今住的都是朝廷派驻的各级官员以及在临州经商的大梁人,有些像国中之国。
说起经商,自从这临苏人被剥夺了出仕的权利和派发绿字户贴之后,这原有的临苏商人也在商场上大受打击,原因之一是因为他们从此没有了做官亲戚或友人的保护,其二是绿字户贴在订立契约时没什么效用。如果有经营往来的双方都是临苏人,自然还好说,大家都一样,就靠信誉来维持了;可如果一方是大梁人,那基本上是处于完全不平等的劣势。
刚开始还好,有些大梁的大商户还秉持着商誉能继续履行合约,就算对方绿字户贴也认了,慢慢的风气就变了,有便宜不沾是傻瓜,反正你不欺负别的人也会欺负。大梁商户对临苏商人在价格等方面进行无休止的打压,更有甚者是血本无归,大梁商直接拿了货不给钱也没有人理!许多原来在几国之间做买卖的大商户都迅速收编,只临州人之间相互做生意,或者偷偷的和南州人,就是原来的南霞国人做生意。
原有跑南闯北的大商户都在二十年里绝迹,转去别的行业维持生计。其中多数人选择去经营手工作坊了。这是因为几百年来临苏的手工艺业就是几国中间最发达的,不管是玉石雕刻,丝织印染,还是竹木器具,都样式新颖,做工细腻,一代代的传承,一代代的突破,使临苏人的手工技艺在整个大陆上无人能及!
虽说手工作坊也是一样的倍税,可反正大部分东西是卖给大梁人,作坊主们就只管把价钱加上去。而大梁人还偏偏喜欢临苏人的工艺,西京人更是趋之若鹜,一物难求。这东西又不容易复制,也不能大量生产,于是尽管临苏人并不愿意离开临州去到别的地方经营受欺负,但架不住他们技艺好,东西卖得价钱高,利润空间大啊,许多大梁商户尤其是西京商人就带着订单常驻在临州了,希望第一时间得到最好的工艺作品,赚得最高的利润。
所以如今的临州,去读书认字的人不多,就算去也是为了在工艺制作上有更好的修为而已。大部分的孩童小小就开始拜师学艺,以期能有一技之长养家活口。
而临州也变成了大梁最大的手工业集散地,许多大梁的经商世家在这里买屋置业,发展字号,就算皇商也不例外。也有那官宦人家经营庶务的子弟在这边常来常往起来,引得这临州表面上是十分的热闹繁华,内城里的酒楼客栈也常常爆满,青楼赌馆是夜夜喧嚣。只是到了戌时,内城门就关了,外城开始宵禁,内城里还是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外城已是漆黑一片,行人绝迹。
当然这些祁华还不知道,她现在坐在小驴板车上正往城东而去。盐是计划商品,要到盐务司发了执照的地方才能买,金吾城有六七处这样的地方,但他们不敢在北门这一带买,以后要在这进进出出的,祁华不能让人知道她是大梁人,要不光那眼神就有点让人发毛。虽说临苏人对大梁人敢怒不敢言,但大部分来临州的大梁人都是有权有势的,出行都前呼后拥,住则住在内城,内城自有内城的盐务处,谁会像她这样自己来买盐?
祁华的户贴上三个名字,每个名字可以每季买十份平价的盐,这是大梁律对平民购买盐基本的规定。但对临州人不同,临州人绿字户贴上每个名字只能买一份平价的盐,其他全部是倍价,没有户贴不得购买。
在临州往往有那长期没有盐吃躺在床上等死的老人和妇女,形容凄惨。祁华想着买盐这么麻烦,就一次过买足了整三十份盐,这样到时候也可以给了心她们多一些。祁华都有些怀疑那了心师太虚弱的样子,是不是没有吃盐啊?
两人买了盐,不管那盐务处人奇怪的目光,赶着小毛驴回去北门附近的十铺子街。冯绍已经打听过了,那里有家盛记铁铺的工具又全又好。这是祁华的主意,一来她看过冯绍用简单的工具磨出来的碗都那么好看,她可以想些前世的东西让他刻了卖钱,二来冯绍自己也十分喜欢,他在刻东西时的神情让祁华觉得他像换了个人。
十铺子街不大,真的就十几家铺子那么长的街,但铁匠铺是最后一间,和别的铺子隔着有些距离,里面专营各种雕刻或做细致活的铁质工具,前店后作坊的格局,远远的就有打铁声传出来,旁边撤下的门板上挂了个写着“盛记”的木牌。两人知道没有走错,就抬腿进去了。
祁华在前面走,她对这些东西自然没有兴趣,绕着店里摆着各种工具的木台子转了一圈停下来,抬头看了看角落里站着的一个小孩,角落头是个门洞,里面应该就是工作坊和炉子了,那孩子大概和自己差不多高,理也没理两人,只管自己时不时的转头往门洞里面瞧。
冯绍早看得入了迷,在那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喜欢的不得了,忽然激动的喊祁华:“夭夭,夭……”
祁华大声回他:“要什么要?冯伯喜欢就买吧。”
冯绍醒悟过来自己喊了她小名,脸有点红,眼睛晶亮亮的小声和祁华说:“这些东西真好,有这些个,我啥都能雕出来!”
祁华有些受他感染,便说:“那就买!你还有三两银子呢!不够我添。”
便转身叫了那孩子来问:“小兄弟,请问这些怎么卖?”
那孩子听她口音有些不一样,皱着眉正要回答,却听门洞里面“叭啷啷”很大一声,又有人大声喊:“师傅,师傅……”那孩子急忙丢下他们跑了进去。
祁华两人也不知什么事,也不好跑去人家内进里面看,手工艺人最忌讳人家偷学。一会儿的里面就传来哭声,有孩子在大哭:“翁翁,你醒醒啊……这怎么办啊?”
祁华不算个爱好奇的人,但听着哭声怪可怜的,刚才又那么大一声,也不知什么事,就仗着自己年纪小,走到那门洞去看了。
里面围了一群七八个汉子,地下躺了个人,看不见脸,但衣衫破旧,刚才那屋角的孩子趴在他身上哭。周围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看,有个汉子也在抹泪。祁华张了张嘴,还是回头招手叫冯绍过来了,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冯绍就进去了,问那边上的人:“这位兄弟,这是怎么了?”
那人叹了口气:“我们师傅晕倒了,你是买东西的?你们改日再来吧。”
冯绍说:“买东西倒不急,只这……怎么不叫个大夫?”
那人说:“叫大夫有什么用?还不是没有盐吃。大夫能给盐吗?”
冯绍明白了,祁华也明白,这看着心中实在不忍。便又凑到冯绍耳边说了几句。冯绍看了看她,祁华又对他点了点头,推了推他,冯绍出去了。一会拿了个纸包进去递给那趴着哭的孩子说:“小兄弟,我这有些盐,和你换一些工具,你看可以吗?”
那孩子闻言从地上跳起来,脸上挂着泪问:“真的?”
“真的。……平价,不多收你的。”
“你们怎么有盐?”
“我们有户贴。”
“你们够吃平价的盐?”
“呃……你就说要不要吧,不要就算,我们改日再来买东西。”
那孩子急了,把纸包抢在手里说:“要要要。你要换什么?”
冯绍说:“你先让老人家去休息,我们在外面等你。”
那孩子吸了吸鼻子,把盐给了旁边一个最年长的青年,让他们抬老人去休息了,自己才从门洞里出来。先冲冯绍作了个揖说:“先谢谢这位伯伯。您看好东西了吗?等会一起折价给您。”
冯绍就拿了看中的几样工具和那孩子说:“你算算,不够的我再添银两给你。”
那孩子手脚麻利的算了,和冯绍说:“还差一两多。官府管的紧,您还得要出示户贴我才好给您。”
冯绍看看祁华,祁华便从袖管里掏出户贴给那孩子。那孩子一看上面的红字,就眼神恨恨的看着祁华说:“我们不和大梁人做生意。”
祁华笑了笑说:“大梁治下,小兄弟慎言。还有,我不是大梁人,只是我有大梁户贴罢了。”
冯绍听到这句惊讶的看着祁华,心想:“这孩子不认那爹也事出有因,怎么现在连自己大梁人也不认了?”
却听祁华又说:“因为我有户贴,所以才匀你平价的盐,因为我有户贴,我才能帮我这临苏伯伯买铁器。只是如此而已。你想好了,要是不卖就把盐还我,要是卖你就重新算平价的给我。”
那孩子一时有点转不过弯来,这什么意思?不是大梁人?可又有大梁户贴?挠了半天头,脸憋得通红,问:“你真不是大梁人?”
祁华认真地说:“我真不是大梁人。”心里说:“嘿嘿,姐我是大中国人。”
那孩子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说:“行。我重新算给你。……还差六百个钱。”
祁华想了想,和冯绍说:“冯伯你再去选选,能用的都买,省得下次还要来。”冯绍有些不好意思的再看了看那长台子,到底抵御不住心头爱好又去选了好几样来。
那孩子在两个人脸上来回扫了扫,渴求的问祁华:“那你能再拿盐来换吗?”
祁华说:“那倒没有了。要是我都能这样换东西,官府不得把我当私盐贩子抓进去?”
那孩子不敢再说,认真算了帐,付了钱,两人拿了东西便走了。
小毛驴得儿得儿的走在那石板街道上,祁华对于乔治的病有了着落,这会又帮了人,心情便很好,和冯绍说接下来几天还不能开火,不如去买些糕点来吃。冯绍从买了那些工具花了不少钱起,就一直有点不好意思。这会更不好出声,觉得自己两夫妻如今倒靠祁华一个小娘子养着。祁华看他那憋屈着的样子就笑了,说:“大伯,你这是做什么?千金难买心头好,如今你只是买了一些工具,还花的是你自己的钱,难不成你心疼了?”
冯绍说:“那哪里是我自己的钱,分明是人家看你份上赏的……”
祁华摆摆手说:“早和你说了,不要分这么细。若是你真的觉得今天花多了钱,改日你就帮我刻些东西,我少付些工钱,可好?”
“你要什么就和我说,哪里能要你工钱?”
“那就是了!既然这样你也就不要太计较这些了。快走,我们买些东西回去吃。”
等到两人买好了吃食出北门,已经是日头偏西了。祁华早饿得不行,开了个纸包,自己先拿了块饼咬在嘴里,又拿了一块塞进冯绍嘴里,一对子主父仆便这么快乐的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