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绍走进草屋,在门口就跪下来先磕了个头,人伏的很低,头几乎完全的贴在地上,而且并没有抬起来,保持着这个姿势开口:“草民顾逢绍叩见明珠公主,冒昧而来,请公主殿下恕罪。”
什么?什么什么?是个公主?呃……好吧,这个真有点特殊,怪不得当日冯绍说得那么隐讳。
祁华先是没想到冯绍要找的人是女子,后来看见那比丘尼就估计这里住的应该是个女子,但现在这个……公主?实在有点出乎祁华的意料了。况且冯绍他们是临苏人,躲在这的公主自然不会是大梁公主,只能是亡国公主了。祁华忽然明白了当日冯绍的犹豫,他们能决定带自己和乔治来,真是很要些勇气的。她也早想到冯绍估计不会是真名,逃难避走山林的还会用真名示人吗?!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自己只是想避开那渣爹呢,还常常用让人模棱两可的祁华来隐瞒。
草屋里许久没出声,好一会才听见里面叹了一口气:“顾施主还是那么执着。这世上早就没有什么明珠公主了。你先起来吧。”那声音轻轻的,仿佛讲重了会很累的样子,又带着些冷,但却像涔涔的溪水慢慢流过,让人心里安静下来。
看不见冯绍的脸,只听他声音有些哽咽的回了句‘是’,便起身垂手候在一旁等屋里的人发话。
又是许久的静默。溪水声才轻轻慢慢的传来:“贫尼前几日卜了一课,知道这几日会有人来,便让无尘在林子口候了几天,倒没想到竟是顾施主。把你带的人叫进来吧。”
冯绍转头看过来,冯大娘拉了拉祁华,便走在前面。祁华拉着乔治也跟了进去。
屋子里有些暗,因为没有窗户,但比林子里好多了,能看清里面的摆设,那实在是简单到无语。一个没带僧帽的灰衣比丘尼背对着他们坐在蒲团上,那背影看着很是瘦小,四周只有几个旧蒲团和叠在屋角的几条被子,靠门边有个矮小的柜子,看着也不能装什么东西。除此以外目光所及就只有那比丘尼前面的一尊玉观音像了,安放在一个不知什么木的小杌子上,成为这屋子里唯一闪亮的一处。
冯大娘把手中的东西放下,自己去拿了蒲团来放在比丘尼身后三四步远,和祁华指了指,祁华就拉着乔治盘腿坐下了。冯大娘自己却先跪下默默磕了头,神情谦恭的开口:“奴家夏水娘拜见了心师太,师太这些年过得如此清苦,身……体……可好?”后面一句声音已是哽咽得不成句。
了心师太慢慢转过身来,这是怎样的面貌呀!祁华看着她有些发呆。
如果看她的皮肤,细白柔嫩,最多只有双十年华。但那眼睛,却如古井深潭,仿佛经历了千年万年的沧桑也不会有任何的波澜,如果忽略掉她缺失的左耳只看她其他的五官,真是到了无可挑剔的精致,那秀挺的鼻子,那微有棱角的嘴唇,都仿佛是计算好尺度般才刻画出来的完美,而她的气质却让你看着她生不出任何一丝杂念,哪怕她少了一只耳朵,也圣洁得仿佛就是那一尊玉观音像,尤其是她此刻看着冯大娘的眼神,微微垂着眼帘,真是带着普渡众生的悲悯!连细白柔嫩毫无血色病态的脸色,都使她看上去更没有了人间的烟火气。
也不知道是因为很少讲话还是她习惯如此,了心师太看了冯大娘好久才开口:“夏施主多礼了,贫尼过得很好。该当贫尼谢你才是,若不是你和顾施主,如今贫尼也只好有负师父所托了。”
冯大娘语不成句,捂着嘴断断续续的说:“这么……多年了,师太……怎还如此想?您该好好活着,不该过得这般清苦,奴家……心中实在难过。”
“……贫尼这样的人,就算千刀万剐也消不了那些罪孽,若不是身有所托,早该舍了这皮囊赎罪。只好日日清修,盼能消些孽障。夏施主若觉得贫尼苦,倒让贫尼惭愧了。”了心师太还是那般轻声细语,却又让人觉得无力反驳。冯大娘再不敢多语。
了心师太转过目光看着祁华,那目光只是淡淡的,却仿佛要看到你灵魂深处,祁华还和她对视了一会,并不觉得她这样看自己有什么不对也没有觉得不舒服,但觉得自己很没有礼貌便低下了头,却听见了心师太仿佛笑了一下,祁华猛地抬头,果然看见了心师太嘴角弯弯的看着她,竟仿佛一丝少女的调皮在了心师太脸上闪过。
祁华有些看的呆了,就听她说:“原来贫尼的贵客在这里。……是个有缘的。”然后便没了下文,又转去看乔治了。
了心师太看着乔治倒没有很久,却转头去问冯绍:“顾施主就是为他而来?”
冯绍赶紧跪下来回答:“是。草民……小人……我和他有些缘分,又想着这么些年过去了,才斗胆想回来看一看,还望师太宽恕我没有遵守师太告诫之罪。”
了心师太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说:“种因得果。当日贫尼是迫不得已,也不想与你们麻烦。今日你来也是我们缘分未尽,你没做错什么。”
冯绍如蒙大赦,神情一下子轻松了。
了心师太看着乔治说:“你想我治吗?”
祁华听着想,乖乖,小乔治你可别不开口啊。乔治照样不开口,却点了点头。
了心师太倒没有计较,只对他说:“过来。”祁华还想去拉他,却看他自己从蒲团上爬起来,大概借着光影走到了心师太面前乖乖盘腿坐下。祁华摸了摸下巴,便坐着没动了。
了心师太拉了乔治的手,细细把脉,屋中落针可闻的静寂。
许久,了心师太放了手,只坐在蒲团上捏着左手的一串佛珠,又过了好久,久到祁华坐在那里屁股动了好几次,久到忍不住想出声提醒说他是男孩,才听那溪水声又响起来说:“两种毒。一种本该致死的,不知何故只伤了眼睛。一种慢性些,时日不久,但也伤了些根本。”
祁华听得差点没有站起来,啊啊啊,还两种毒?!
了心师太语不惊人死不休,看也没看坐着的几人继续讲:“世人都道那见血封喉的毒厉害,却不知这慢性的毒才最不易解,一旦伤了根本便是万劫不复。还好他身上有帝鹰血解了一些,如今尚有一线希望。”
冯绍便问:“那师太可解?”
了心师太看了看他说:“贫尼只能解一半。还有一半要看他自己的机缘。”
祁华实在耐不住了,这又是禅语又是打机锋的,干嘛不讲明白一点呢?便开口问:“那个……师太,他到底中的是什么毒?除了眼睛看不见还会怎样?到底能不能治好?”
了心师太看着她,还是那样慢吞吞的说:“伤了眼睛的是血蟾胆,这毒只有黑雾森林才有,沾上即死,比鹤顶红厉害。但这毒极难得,临苏不曾见过,贫尼小的时候听御医院的掌院提起过,他曾游历四国,对大原的毒有些了解。至于那另外一种,一般添在饮食里,无色无味,极难试出来,但时日一到就会伤了脑子,还会……没有子嗣。所以叫‘一世轻’。”
了心师太说了这段话后,仿佛很累,又停下来。坐在她身后的无尘冷冷抬眼看了看祁华,吓得祁华没有再问。
但了心却笑了笑继续说:“这名字真好啊,痴痴呆呆,一直留在吃这药的年纪里,还没有子嗣,可不是一世轻松嘛。这药原来在大梁宫中出现过后被毁过一次,后来民间那些高门贵府的也有用来害人的,却不知这药最初只是宫中拿来治猫的,怕那些个畜牲性子不好伤了人,也怕一不留神惹了不洁净。”
众人听的也是无语。屋中又静下来。等了许久,了心没有再开口,倒是无尘对了心说:“公主,今日先歇了吧,明日再说。”无尘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对着了心的话语说不出的温柔,差点让祁华觉得她刚才那冷冷的一眼是错觉。
了心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你别担心。”又对冯绍讲:“顾施主也知道贫尼的境况,只怕今日是不能给他治了,容贫尼好好想想,明日再议。”
冯绍赶紧点头,还满含歉疚的低着头。
了心却又看着祁华说:“贫尼若给他治了,小施主是否可以答应贫尼一件事情?”
祁华有些错愕,这是什么意思?
她看着了心,见她十分认真,那古井不波的眼睛仿佛很是期盼,祁华莫名其妙的就点了点头,忽然又醒悟过来,心里快速的想了想,这样一个悲天悯人的亡国公主应该明白自己的能力,她不会去叫自己杀人放火吧,要她做什么应该是了心认为她能做得到的。而乔治是自己的责任,若能救他自己也的确该付出的,看病还不得花钱?何况貌似这病还挺复杂,如今除了这亡国公主自己没处找人去。
祁华觉得自己前前后后想明白了,便端正了身子,看着了心说:“好。我答应。只要我能做到,您说吧,什么事?”
了心很高兴的样子,说:“这样就好。什么事贫尼以后会和小施主说。贫尼要略歇一歇。无尘带他们去外面吧。”说完就慢慢转身去对着观音像了。
冯绍早就站了起来,赶紧的走去门外了。祁华拉着乔治也跟着冯大娘到了屋外。
天已经暗了,月亮却还没有升上来,抬头只看到圆圆的一片深蓝天空。冯绍已经在空地的一边拿了些角落堆的木枝准备生火了,冯大娘也赶紧去帮忙。
祁华安顿了乔治,便去把地上的包袱收拾过来,找出周妈妈给的那些糕点,还有以前的一些米,也走去火堆旁。无尘从屋里一瘸一拐的走出来,默默地站在一旁。
祁华拿了些糕饼和冯大娘说:“也不知这些是荤的还是素的,大娘看看可以给师太吃吗?”
冯大娘还来不及开口答话,无尘突然冷冷的说:“为了在林子口等你们,我已经两天没有去化缘了,公主已经两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施主有施我们就受,荤不荤素不素的只要你当素的施就行了!”说完劈手夺过那包糕点就走了。
祁华还伸着那原本拿糕点的手,冯绍和冯大娘对视了一眼,冯绍低了头,冯大娘几乎都要哭了。
祁华收回手,干咳了一声,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感觉自己好像就是那害人性命的恶人。心里叹了口气,和冯大娘说:“大娘我们还是煮些粥给师太吧,我看师太身体很弱。”冯大娘点点头,便着手煮粥去了。
冯大娘送了粥进去以后,那无尘也没有出来过。夜晚四人就着火堆睡下了,还好也不是第一次在林子里露宿,只是祁华想到刚下马车时和冯绍的对话有些好笑,什么只要肯见就不露宿,最后还不是睡在这里,不过她肯定不会出声罢了,那两夫妻今晚情绪低落的很,自己还是乖乖闭嘴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