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纷飞,天下一白,至清至明。
这本是个萧索的日子,但初闲此刻只有一肚子的烦闷。
他原本就因为体弱不能习武,自出京城来,一路陪这井潇然风餐露宿,身体已经吃不消了,好不容易赶到彻州,偏偏又碰上了第一场雪,还是场大雪。初闲看上去和气,却从来不是好相与的人,这满腹怨气也不言而喻了。
彻州里找不到井潇然留下的痕迹,井潇然有人监视着,可他初闲没有,便大摇大摆地到清风坊去找人。
其实,阮靖唯一见下雪就命人着手准备好酒好菜,算着日子,知道初闲也该到了,准备给初闲接风洗尘。
初闲见状,这才消了气。
灌了几杯热酒,身子也跟着暖起来了,初闲这才问起近来的事由。
“不乐观。”阮靖唯直截了当道。
初闲举着酒杯愣了下:“这还有你搞不定的事?”
阮靖唯无奈地笑了笑:“哪能事事如意啊……”
初闲张了张嘴,垂下眼睑,叹了口气:“只恨我是男儿身,若是我也能……就好了……”
“……”阮靖唯嚅了嚅唇,欲言又止。
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直到下人上来撤盘,两人才回过神。
阮靖唯缓缓吐了口浊气:“男儿女儿都好,你好歹也是医圣的弟子,这身价也不小的。”
初闲抿着唇沉默了会儿,还是顺着阮靖唯的话,轻笑两声,抬手举杯抿了口酒。
“井潇然我让他去翰县了。”阮靖唯提起正事。
初闲琢磨了下,点点头:“通过大力帮来制约声声阁聚友帮是吗?”
“不是制约,是重整北方。”阮靖唯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却已经是北方即将焕然一新的变化。
初闲苦笑:“罢了,我不懂这些,你知道怎么做就行。”
阮靖唯抿了抿唇,别过脸,喝了口暖酒。
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呢?
北边已经白雪纷纷,京城却不过阴沉天色。
从宫里来的御医替卫王换过药后,恭恭敬敬地退下。
门口的近卫目送御医离开,随即闪身入房,将门关上。“王爷。”
宋祁靠着床沿,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亲信,问道:“燕羚,本王可猜对了?”
“刺客是太子的人,原本目标是睿王,不料那日睿王见王爷单薄,借了斗篷,这才造成这意外。”
“嗯哼。”宋祁目光微闪,嘴角含笑,却不语。
燕羚看了看主子,侍立一旁,也没有说话。
王爷虽然没有和他商量过此事,但事情经过却是真真切切地在他面前发生的。
行刺的导火线,到误伤王爷,这一切,可都是这个看上去单薄羸弱的人一手造成的。
算一算,也有五天了吧?
井潇然这些天没什么事做,就到街上走走,熟悉一下环境。没等到有人上门,倒是街上的人都认得了最近城里来了个丰神俊朗的小哥,私下纷纷打听着这公子的名号。
在诸多投来的目光中,井潇然明显感觉到几道有深意的打量。
却也只是打量而已,这时间久的都让井潇然要怀疑阮靖唯的推测是不是错了。
连下了两天的雪,今日好不容易终于让人见了青天,阔气地足足晴了一天,连夜里也少乌云,露了朗月的脸。
井潇然正打着坐,猛风忽然吹开了窗。井潇然下床去把窗叶栓好,回身笑道:“闲公子,好久不见。”
“我一点都不想见你。”初闲笑吟吟地看着他,把一句完全相反的话说成了“好久不见”一样。
井潇然走到桌边倒了杯茶递过去:“在下知道,若不是楼主让公子来,公子一定把在下晾在一边不管了。”
初闲轻哼一声,从怀里摸出一颗药丸递了过去。“吃了它。”
井潇然问也不问,毫不犹豫就接过来咽下。
初闲嘴角微紧,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是‘雾里’,靖娘怕你武功太好,受人提防,命我送药来。”
那名为“雾里”的药,入口即化,嘴里只留一阵余香。井潇然按上自己脉搏,运气时比以往稍迟缓吃力些,但大体上不算碍事,可是脉搏却不像往日那般强韧,最多只比寻常人强上一点罢了。
井潇然点点头表示了解。
初闲看着他还在适应,不咸不淡地扔了一句:“也不怕是毒药。”
井潇然笑了笑,说道:“我既甘心为楼主的棋子,楼主定不会轻易舍弃这样还有作用的人。”
“那若是我下的毒呢?”
“闲公子虽然不喜在下,但秉着‘医者仁心’,也不会对在下毒手的。”
初闲上扬的嘴角又紧了紧。
数数自己炼制过的毒药,还真的是“医者仁心”……
“有一事,在下想不明白。”
初闲回过神,看了他一眼,顾自坐下。
井潇然沉吟了下,也坐下,说道:“在下去过欢喜楼了,皓月姑娘也应承了在下,可是数日来,只有人在暗里观察,却不见动作,这是为何?”
初闲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这大概,就是靖娘说的变数了。”
“愿闻其详。”
初闲回忆了下阮靖唯说的话,复述道:“在翰县里,除了欢喜楼,还有声声阁。声声阁虽然表面上称欢喜楼为弟,可是实力却在欢喜楼之下,私底下关系逐渐不如前了,加上声声阁阁主倚老卖老,高调张狂,双方共处一城,相对尴尬……关于你的消息多半是哪里走漏风声了。大力帮并非没有举动,而是发现了聚友帮也在蠢蠢欲动,双方不满毕竟还不是台面上的事,两帮不好撕破脸,所以都在等着见缝插针的机会,相互制衡,倒是让你被冷落了。”
井潇然思忖少顷,点点头:“在下,明日就再去欢喜楼一趟。”
“……”初闲神色纠结地打量了井潇然良久,默不作声从袖里拿出一个小方盒放在桌子上,起身袖一甩,眨眼除了大开的窗户,已没有了初闲的身影。
井潇然望着空空的窗框有些愣神。
这铃兰楼隐藏气息的功夫和踏雪无痕的步法,实在是神奇!
井潇然起身将窗户关好,回头看向那盒子。
打开银扣,小小盒子里整齐地摆放着数十颗只有尾指指甲大小的药丸,药丸下皆贴着纸条,写着名字及作用。
看来铃兰楼不止是功夫厉害,这药也是一绝。
欢喜楼近些年的生意蒸蒸日上,吞并周围的花楼酒肆,扩大楼面,看着是愈发气派了。每到傍晚便开始灯火如龙,几乎是独霸一条街。莺声燕语不时传到街上,红绸紫纱一不留神就会飘出窗外被有心人捡去。
井潇然逛的这几天也都摸清时间了,赶在入夜的繁华前,在欢喜楼开门不久就进了楼找皓月。
风姿妖娆的老鸨认得这难得的俏公子,见他又来找皓月小姐,不知怎的神色里少了上次的谨慎恭敬,反而多了些暧昧。
井潇然也不多想什么,道了谢,待老鸨走后才抬手敲门。
这回来开门的还是上次那丫鬟,见是井潇然,请他在门外稍候,回房里请示主子。
上次来,这婢子还会大呼小叫,这次倒是有规有矩了。
少顷,门又被轻轻打开。门后有伊人明眸皓齿,端庄温婉,敛裙亲自出来迎着井潇然进去。“丫头失礼,让公子在门外久候了。”
井潇然抿着嘴淡淡地扬了扬嘴角:“无妨。”
丫鬟泡下了茶便安分退下在门外候着,留房中议事。
皓月看向井潇然:“萧公子,这次是为何事?”
“在下,想见李帮主,望姑娘帮忙。”
皓月似乎并不意外,心底默默叹了口气,迟疑了下,不死心地问:“奴家为公子引荐不过举手之劳,可是奴家知道,在翰县除了欢喜楼,还有个声声阁,公子当真决定好了?”
井潇然目光微闪,拿起茶杯,朝皓月敬了敬,而后一饮而尽。
皓月明了,叹了口气:“奴家知道了,奴家会转达李帮主的。”
井潇然颔首:“有劳了。”
这位萧公子,举止有礼,模样端正,和莽夫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与她见过的那些人,差距何止一星半点?
“……”皓月不做声,半晌忽然开口问,“奴家能否冒昧问公子,公子器宇不凡,为何要想过这种刀头舔血的日子?”
井潇然望着她眉心的愁绪,淡淡道:“姑娘的遭遇让姑娘只看到了刀头舔血,不知道这地方的快意恩仇。”
皓月微微侧过脸盯着井潇然,果断道:“公子不是意气用事的人。”
“……就是快意恩仇,才能一展抱负。”
“呵,既不是保家卫国,也不是造福百姓,也算是抱负吗?”皓月冷笑道。
井潇然摇摇头:“凡构想大事,皆为‘抱负’。”
皓月不屑:“确实,打家劫舍是大事。”
井潇然正色道:“劫富济贫也是大事。”
“……”皓月默然。
“只怕,公子不能如愿。毕竟,那些人,和公子是道不同的。”
井潇然坦然:“尽人事,而后听天命。”
皓月低声重复了他的话,无奈莞尔道:“也是有道理。”
井潇然起身要拜别。
“那么,萧某便期待姑娘助萧某‘尽人事’了。”
皓月点点头:“奴家不过出一份绵力而已。”
所谓“美人计”,那势必是先有美人才后有的计谋。这也算是上天对一部分人的偏爱,给他们开的后门了。
初闲舒舒服服地坐在某家屋顶上,左右挡风,面前是无人小巷,清静又暖和,更重要的是,还能远远地看到欢喜楼皓月的房间。此时皓月开了窗户,初闲正好可以望见坐在桌边的两人。看情形,井潇然那边是顺利的很。
上回阮靖唯摆平官府那些来捣乱的人的事,初闲已经从玉卿那里听说了,眼下这情况,岂不也和当时仿佛?
只不过,上次是阮靖唯有心用计,井潇然则是无心被阮靖唯利用。阮靖唯算计欢喜楼之余,其实把井潇然也算计进去了。
美人计这手段,借别人用用也就算了。初闲忍不住不停地想象:藏海宫里头那位爱女如命的人,若是知道了阮靖唯如今学会这手段,不知道作何感想……啧,量底下传消息的人,也不敢往他面前报告这事。
初闲晃晃脑袋,发觉那边井潇然似乎有了去意,他也忙起身准备离开。
这边的事,才要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