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杨德山话音刚落,忽听院子里有人说道:“掌柜的,给口水喝行吗?”杨德山迟疑了一下,说道:“是谁呀?咋听着这么耳生呢?我出去看看。”说着,往门外便走。
走到灶火间时,看见费氏背对着屋门站在院子里,正与一个陌生人说道:“大兄弟,俺家里没有开水,你看凉水中吧?”陌生人说道:“给口剩米汤也行,我就着吃口饭。”费氏说道:“那可没有。不过俺正在给孩子煮饭,要是不着急的话,那你稍等一会儿吧。”陌生人说道:“中。大嫂,我先谢谢你了。”
杨德山出门一看,陌生人约四十岁左右年纪,一边说话一边东张西望。他没戴帽子,头发有半寸来长,胸前还戴着一件围裙,已经看不清颜色;两只胳膊上各套着套袖,上面斑斑点点,油亮油亮的。一身破旧的黑裤褂,肘部与膝盖处都打着补丁,鞋面上还罩着鞋罩。他中等身材,脸色黝黑,眼窝下淡淡地沾着少许煤烟灰。他手里拿着一个日本造的套装铝饭盒,外表皮生了一层淡紫色的锈渍。又见他神情炯异,细看神情,不像是一个十分辛苦之人。
看罢,杨德山心中一怔,暗忖道:“干‘小炉匠’这活儿,整天奔波在村屯之间,应该很疲惫才对。可他脸色虽然黝黑,但并无劳乏之状,在不经意间还暗露鼠窃之容。他……”想至此,频生狐疑。
因想少时曾跟随师傅游历大江南北、戈壁,见过很多人世凶险,他深知茫茫人海中有那么一种人,他们为了某种目的,往往把自己打扮成各种各样的角色混迹在人堆里,不露声色地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当抓住某个人的小辫子时,立刻凶相毕露。
想到这里,杨德山顿生警惕之心。联想起正月十五以来,小山纯一郎率三百之众西征,然而一去杳无音信。近日小野被杀,山本、渡边相继毙命,居住在大榆树镇街里的日本侨民也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始终没看见日本人有什么动静,原来是“树越静而风不止”呀!不禁暗骂一声:“小日本鬼子,豺狼本性、阴险狠毒!”然后便看着小炉匠问道:“哪个堡子的?咋看你这么眼生呢?”
小炉匠瞅了杨德山一眼,然后微微一笑,说道:“大哥问的没错,我不是本地人,从开原过来的。”杨德山问道:“在某这旮你有亲戚?”小炉匠又一笑,说道:“没有。为了养家糊口,说不得辛苦了。干某这一行到处为家,走到哪儿找个方便人家借住一宿,一天也就过去了。吃饭呢,也是看人家的方便,或顶工钱,或用赚来的米换个贴饼子对付一顿。这不今天没啥生意,因一时口渴了,就来府上叨扰,想要口开水或米汤喝。”杨德山说道:“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没有朋友,人间道义也是有的。总的来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听杨德山这么说,小炉匠眨了眨眼睛,心想:“难道他看出我哪儿不对劲儿了吗?不然……”又见杨德山身材魁梧,神态自若,目光如电,站在那里如天神一般,心中不禁一惊。然而瞬间过后,他故作神秘地往左右前后看了一眼,接着煞有介事地凑到杨德山跟前小声说道:“可不是?这年头穷人的日子不好过!要不我哪能出来这么老远讨生活?抛妻舍子不说,饥一顿、饱一顿的,难呀!唉,这苦日子啥时候能是个头呢!”说完,直瞅杨德山。
杨德山心说道:“看看来了吧?说着说着就顺杆儿往上爬了,马上和我玩儿起猫捉老鼠的把戏来,可你看错人了!”因想:“他是干啥的?是官府派下来暗访民情的,还是有针对性刺探的‘溜子’?今天是遇上我了,如果遇上个老实巴脚的庄稼人,非让他给套进去不可!”
这时,费氏从屋里走出来说道:“大兄弟,拿你的家伙来,俺给你盛米汤。”小炉匠说道:“大嫂,你真是个热心肠呀!唉,这年月好人不多见了!谢谢,谢谢了!”说着,把饭盒递给费氏。
费氏说道:“虽说如今世道不济,可好人心里明白,那都是恶人搅和的,咱老百姓可不能没有良心。你说是不是?”小炉匠说道:“大嫂,你说的是呀!咱穷人的日子不好过,那都是让小日本儿给整的。唉,这小日本鬼子也忒着人恨了!”
因话儿投机,费氏便要一吐为快。
杨德山瞅了她一眼,说道:“弟妹,你赶紧给这位师傅盛米汤去吧,他这一头晌风吹日头晒的,肯定渴的够戗了。”小炉匠听了,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只觉得杨德山这话很刺耳,但又不能不睬,便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是呀,是呀,干某这行不容易!”
见杨德山使眼色,费氏会意,马上缄口不语,拿着饭盒进屋去了。没多时,费氏提着饭盒出来,递给小炉匠后,问道:“大兄弟,你看够不够?”小炉匠接过饭盒瞅了瞅,说道:“够了,够了,谢谢大嫂。你看我也没啥谢你的,这样吧,你家的缸、锅、碗、盆有裂纹的,你拿来,我不要钱给你锔一锔。”
杨德山说道:“炉匠师傅,你还没吃饭吧?”小炉匠又看了杨德山一眼,然后勉强一笑,说道:“不急,不急。”费氏说道:“大春天的,粮米都断顿儿了,要不是因为俺孩子咽不下菜去,俺大哥从口袋里拾掇出点儿米来给俺,今天你想喝米汤也没有呢。对了,大兄弟,俺刚蒸了一屉‘菜扒拉’,你要是不嫌,俺给你盛一碗,吃了垫巴垫巴吧。”说完,转身进屋去了。
费氏这片好心正合了杨德山的心意,因他要验证一下,小炉匠究竟是人是鬼。只要费氏把“扒拉”端出来,此人立刻便会真相毕露,他若是真炉匠,一定会感激不尽,他若是鬼,一见“扒拉”必定皱眉头。
不多时,费氏把“扒拉”蒸屉端来。小炉匠一看,果然皱了一下眉,然后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啊,这……谢谢大嫂,谢谢大嫂了。”费氏说道:“大兄弟,不用谢。你快把家伙拿过来,俺给你盛上些。”
小炉匠迟疑了一下,勉强把饭盒内套拿出来递给费氏。费氏接过饭盒给他盛了满满一盒“扒拉”,说道:“春季里缺粮食,‘扒拉’里全是菜,不过总比没啥吃强。”小炉匠赶紧说道:“是呀,是呀。谢谢,谢谢了。”说完,接过装满“扒拉”的饭盒内套放进套盒内盖好,挑起担子匆匆出了院子。
看着小炉匠的背影,费氏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唉,干这营生抛家舍业,你看多不容易!为了养家糊口,走村串户、风吹日头晒不说,吃饭也不应食,要不是东家给一口、西家要一口,就得饿肚子!”杨德山淡淡一笑,说道:“他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自找苦吃。”费氏说道:“他不出来受苦咋办?家里人都张着嘴等他呢!”
杨德山叹了口气,说道:“弟妹呀,你太老实了!俗话说:‘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人心险恶、防不胜防呀!”恰洪金良从屋里出来听见,问道:“杨大叔,你让俺婶子防备啥呢?”杨德山说道:“金良,你出来得正好。”接着把洪金良拉到跟前,然后把嘴附在他耳朵上,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洪金良点点头,然后尾随着小炉匠去了。
费氏不知就里,因问道:“大哥,你让金良做啥去了?”杨德山笑了笑,说道:“等一会儿他回来你就知道了,咱先进屋里等他吧。”
费氏看了杨德山一眼,不禁满腹狐疑;无奈,只得进了屋。
且说洪金良尾随小炉匠出了屯子,转过村口的一道梁之后,远远看见小炉匠往左右看了一眼,然后歇下担子,接着摘下挂在扁担头上的饭盒,打开盖子狠劲往地上一倒。看他那架势,好像很烦躁,因为他倒饭盒的样子很不耐烦。倒完饭盒后,迅速把饭盒盖好,又挂在扁担头上,挑起担子,径直往北去了。
等小炉匠走远了,洪金良过去一看,小炉匠倒在地上的,果然是“扒拉”。洪金良朝小炉匠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然后愤愤不平地回来了。
一进门,洪金良气愤地说道:“杨大叔,你说的一点儿也不错,那小炉匠一出屯子就把‘扒拉’给倒了。咱好心好意给他口吃的,他却给糟蹋了,你说他是啥人吧?”
费氏一听,气得浑身直哆嗦,说道:“咱从牙缝里省一口给他,他却这么糟蹋,伤天害理呀!唉,人心隔肚皮,这世道真让人分辨不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洪四家也愤愤说道:“他是干啥的?是土匪踩盘子还是官家私访?”杨德山说道:“‘胡子’踩点儿?不可能。咱家有啥呀?咱哥俩的家当合在一块儿也不够吃顿饱饭的。官家私访?这倒有可能。看小炉匠的行为举止,虽然不像说书人所描绘的那样,是个微服私访的要饭花子,倒像是一条给官家望风闻味儿的狗。”
此时,洪四家也好像明白了,说道:“嗯,大哥说的对,这小炉匠像是个官家探子。你想他是吃官饭的,平时吃的都是粳米、白面、大鱼、大肉,他哪能咽下咱这菜‘扒拉’?”洪金良迟疑地问道:“那你们这旮出啥人命大案了吗?”洪四家说道:“没听说呀?”
杨德山抬手在炕沿上磕掉烟灰,说道:“二弟呀,你咋糊涂了呢?你以为官家下来察访就是为老百姓办案吗?唉,最近小野被杀、山本毙命、渡边率八十余众覆没,这才是症结所在呀!”洪四家说道:“这三起案子不是冤有头、债有主了吗?如今妇孺皆知,小野、山本都是被葛三杀的,渡边和他的兵是被河西的抗日义勇骑兵师消灭的。那他到咱跟前来闻啥味儿呢?”
杨德山说道:“我想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可能他们在暗访人心向悖。你想最近死了那么多日本人,官府能无动于衷吗?”
一席话似道破了玄机,洪四家与费氏听了,甚觉心情沉重,一时沉默无语。
洪金良说道:“这都和咱老百姓有啥关系呢?咱又没杀他,他到咱跟前来闻啥味儿?”杨德山说道:“傻孩子,你没听说‘恶人遭谴迁怒四邻’的故事吗?就是说,一个人做了恶,他不但认识不到自己犯了众怒,反怨四邻没说他的好话所致,于是怀恨在心,伺机找四邻出气。”洪金良说道:“这不是蛮横不讲理吗?”
大家正愤愤不平,这时听得院子里有人问道:“杨大爷,你在家吗?”杨德山说道:“是李四兄弟来了。”说着,起身迎出去。
洪四家与费氏也赶忙迎出去。出门一看,李四正赶着马车进院子,车上鼓鼓地放着五个口袋。洪四家心说道:“李掌柜又给送粮食来了!”这么想着,心中顿生感激,忙与李四打招呼。
李四闸住车,说道:“某东家打发我送两口袋高粱和三口袋苞米来。某东家说,洪爷刚安家,没有底儿,杨大爷家也不富裕。这点儿粮食你们两家先吃着,等吃完了再送来。”洪四家忙说道:“够了,够了,俺真不知道该说啥好了。俺一个穷困潦倒的人,李掌柜还这么待见俺,这情义可叫俺咋报达呀!”
费氏撩起衣襟擦了擦眼睛,说道:“大兄弟,快进屋喝口水吧。”李四说道:“不忙,先把车卸了再说。”说着,搬起一个口袋扛在肩上,问道:“往哪个屋里搁?”洪四家说道:“都扛到俺大哥屋里去吧。俺东屋里有织布机,没处放。”杨德山说道:“就按某二弟说的,都先搬到上屋吧,上屋有现成的穴子,倒口袋方便。”
洪金良也忙上前提起一个口袋扛在肩上,杨德山与洪四家也各扛了一个口袋,几个人相跟着进了北屋。
李四放下口袋出来,恰逢银环与金栋从外面回来。银环招呼道:“李大叔来了?”李四问道:“丫头,出去玩儿了?”银环说道:“嗯哪。李大叔,你咋不进屋呢?”李四说道:“你李大爷让我给你们家送点儿粮食来,我先扛进去。”银环说道:“让我爹和我二叔扛就行了,您进屋歇着吧。”正说着,洪四家从屋里出来,说道:“兄弟,你快进屋里歇着,俺来搬。”
金栋听说李四送粮食来了,马上乐得一蹦高儿,嚷道:“有米了,俺不吃菜‘扒拉’了……”见金栋不谙世故,洪四家斥道:“都这么大了,一点儿规矩也没有,见了你李大叔也不知道打声招呼,就知道瞎嚷嚷!”
金栋正乐得满脸开花,大鼻涕淌得多长,听洪四家这么说,便看了李四一眼,然后一紧鼻子,接着又使劲往回一抽,抬手抹了一把之后,说道:“李大叔,俺李大爷给俺送来多少高粱米?”
听见这话,李四心中不爽,于是看着金栋那额尖颏长、目光贪婪、奸狡任性的样子,心中顿生厌恶,不禁冷冷说道:“某东家只让我给他杨老弟和洪兄弟送粮食,没听说给你。”金栋嚷道:“俺李大爷说的杨老弟是俺大爷,洪兄弟是俺叔,这粮食就是给俺的!”李四板起脸说道:“不知道,没听说。”见李四说话酸冷,金栋自觉没脸,马上哭嚷道:“这粮食就是给俺的,就是给俺的……”
见金栋又犯了驴脾气,洪四家上前给他擦了把鼻涕,然后轻斥道:“你这孩子!又哪根筋碰得不对劲儿了?你这么不懂事儿,也不怕你李大叔笑话!”金栋嚷道:“李大叔说这粮食不是给俺的,俺就说是给俺的!”洪四家说道:“你这孩子!快别胡闹了!你好好听话,你李大叔就不这么说了。”
这时杨德山从屋里出来,上前瞅着金栋笑说道:“这孩子是在争里表呢。傻小子,放心吧,不管是给谁的,都少不了你吃的。”李四说道:“这孩子也忒咬尖儿了?”洪四家说道:“唉,都是给惯的!都这么大了,啥人事儿也不懂,就知道气人。”杨德山说道:“要不咋说是孩子呢?”然后对李四说道:“老四,你麻溜进屋喝口水。走了这么远的路,赶车也挺板人的。”说着,上前拉起李四的胳膊,一起进屋去了。
坐下之后,费氏把沏好的茶水端进来,不好意思地说道:“他李大叔,俺那孩子给惯坏了,不懂事儿,他要是说了啥不中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李四说道:“嫂子,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也不怕你不高兴。其实孩子就像棵小树杈儿,该修理就得修理,可不能任着他的性子长,如果长成了歪脖儿树,再修理可来不及了。”
费氏说道:“大兄弟,你说的是呀!俺何尝不希望他好?唉……”说到这里,一时没有了下文。
这时,银环拿来茶碗。费氏给每个人斟满水,然后拉着银环与金栋去东屋了。
杨德山招呼李四喝水,然后问道:“你们东家如今当了‘乡佬会’会长,比以前忙多了吧?”李四说道:“要说某东家,您还不了解他?清静惯了。让他当‘乡佬会’会长,那不是勉强他吗?他心里本来就别扭,可边家父子又狗改不了****,老想凌驾于‘乡佬会’之上,你说他老人家能不闹心吗?你们是不知道,现在边景春可洋棒了,不管走到哪儿,只要听见谁说话不顺耳,轻则训斥,重则拳脚相加,再不就绑到治安所去关两天,然后罚钱取保。听说前两天他去老街基巡察,刚走到赵老大家门口,就听见屋里孩子哭。偏赵老大媳妇埋怨说:‘这叫过得啥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大人孩子活遭罪,这都是谁造的孽呀!老天爷咋不睁开眼睛看看,把那造孽的一个响雷劈八瓣儿,让某们也看看那现世报,解解心头之恨……’边景春听了,大怒,冲进屋里就煽了赵老大媳妇一顿嘴巴,还说她对‘满洲国’不满,是‘思想动摇’份子,‘心怀不轨’。最后又把赵老大抓到治安所给关了起来。谁都知道,赵老大家本就一贫如洗,自己原有仨孩子,现在又多了他兄弟赵二虎扔下的俩孩子,加起来就是五个半大孩子,你说这日子有多难?整天饿得老婆哭孩子叫,老婆埋怨了两句,挨了打不说,赵老大还得去蹲班房挨罚。罚他钱他没有,边景春就逼着赵老大到他家白干了五天活儿才算作罢。唉,你看这……这叫啥事儿……”
杨德山说道:“老话说:‘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边景春这么造孽,早晚有一天要遭报应的!”然后问道:“听说住在街里的日本人一个也没有了,到底是咋回事儿?”李四摇摇头,说道:“究竟是咋回事儿,谁也不知道。张承礼说,他们都被召回国了。可有人说,都被山本用机关枪给打死了。唉,现在的事儿谁也说不清楚是咋回事儿了!”
杨德山说道:“我刚才说啥来着?做人必须要有良心,否则与禽兽有啥两样?仗势欺人过头了,早晚要遭天谴的。俗话说:‘人不报天报,天不报人报,鬼使神差也要报的。’”停了一下,又问道:“听没听说,纸坊和铁匠铺现在都咋整了?”
一提这话,正对了洪四家的心路,因佟世良娘儿两个过日子全靠佟世良在纸坊里干活儿挣钱糊口,所以特别关心纸坊的事,便说道:“咋也得开工吧?不然那些指着纸坊吃饭的人咋办?”李四说道:“张承礼也是这个意思。他让方家收回纸坊,刘铁匠收回铁匠铺,都别停工。再说了,乡里也少不了这两块税收。可如果要开工,那也得有钱运作才行呀?都这么多年不经营了,以前光靠出手艺、卖力气挣钱过日子,那俩子儿维持一家人吃饭都难,哪还有积蓄?这冷不丁地要开工做买卖,去哪儿整那么多垫底的钱去呀!现在苟日野种郎和松井都死了,他们究竟存在“边记银号”里多少钱,谁也不摸底细。方家和刘铁匠去问,柜上说是挂名账,上面没有一分钱。谁都知道,那“边记银号”是边家的祖业。边玉亭接手之后,专放高利贷,赚昧心钱。现在两个日本人都死了,他们存在银号里的钱,可说死无对证,已成死账。这种事儿边玉亭做梦都想遇见,这回可遇见了,他岂肯轻易放手、认账?纸坊那边儿,方家弟兄们多,听说要凑一凑开工呢。可刘铁匠就难了,现在铁价又贵,正犯愁呢。”
杨德山说道:“边玉亭心术不正,专靠吃昧心钱过日子,早晚得死在钱眼儿里。”稍停,又问道:“听没听说,阎守诚和他老婆又是咋回事儿不?”李四喝了口水,接着摇了摇头,说道:“其中的事儿,外人很难说清楚。边玉亭那边儿一口咬定,是阎守诚和金伯仲里应外合谋窃了他家的钱。谁知道呢?你说阎守诚能吗?”
一提起这话,杨德山心里清楚,阎守诚冤枉。因为那天夜里他都看见了,但又不能说破,只在暗中恨边玉亭蛇蝎心肠,翻脸无情。谁都知道,在没出这事之前,边玉亭与阎守诚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只因钱财被窃,边玉亭马上翻脸无情,不分青红皂白,欲置阎守诚于死地。可见边玉亭只看重钱,人情在他心中竟薄如纸屑,纯属一个十足的钱奴,可谓冷血动物!
心念及此,杨德山愤愤说道:“为了钱,几十年的交情都不要了,这种事儿也就是边玉亭能干得出来。本来是没凭没据的事儿,日本人都把人给放了,现在他又把事儿捅到县里去,结果阎守诚又被抓了。你说边玉亭胸脯子里长的那还是人心吗?”
李四喝了口水,说道:“还有让人难以启齿的呢。”杨德山问道:“咋的?边玉亭又整啥缺德事儿了?”李四说道:“现在都传说,山本把阎守诚给放了,是因为他老婆对山本以身相许,山本才放的。”
杨德山听了,勃然大怒,说道:“说这种话的人,就是造孽,将来非下割舌地狱不可,简直是一派胡言!我原以为阎守诚老婆上吊是因为阎守诚又被抓了,心里气不过才寻短见的。嗨,原来是被人逼的!我想能造这种谣的人,除了边家父子没有别人。”
李四叹了口气,说道:“杨大爷说的没错,这话就是从‘边记银号’和‘边记皮货行’里传出来的。说那天沈素圆到乡里去为阎守诚叫屈,一到那儿就被山本给关进了他的宿舍里,两个人整整在屋里待了一下午。半下晌的时候,阎守诚就被放了,可沈素圆却是傍黑的时候才走的。山本还用摩托车送了她一程。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年月,人们大多穷困潦倒,难得有开心的事儿,一听见这种话,如获至宝,只为搏得一笑,就不计后果了,所以一传十、十传百,没几天,大榆树街里就被传得沸沸扬扬了。这话传到牤牛屯,阎守智受不了了,因为他是阎家老大,又是一族之长,在屯里又当着闾长,你想大家伙儿在背后说长论短,他那张脸往哪儿搁?谁知‘屋漏偏逢连阴雨’,紧接着阎守诚又被县里给抓走了,你说他能不着急上火吗?因此就忘了大伯子和兄弟媳妇之嫌了,马上跑去责问沈素圆,问她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儿。你想这种事儿即便有的话,沈素圆能说吗?后来沈素圆就寻短见悬梁上吊了。多亏了她大儿子阎纪发现得早,才没酿成大祸。为此,两个儿子揪住阎守智就打。要说这事儿也确实怪阎守智不理智才差点儿逼出人命来。所以挨了打也只能哑巴吃黄莲,自认倒霉。他老婆孩子也没敢追究,这才没出啥大事儿。听说阎家东西两院儿也不来往了,现在一家人闹得挺僵。”
杨德山说道:“边玉亭这是杀人不见血呀!自古险恶的人,凡欲置人于死地,不是污人为娼,就是污人为盗,因为做娼为盗的人最让世人所不齿,一旦被污为娼盗,那就是被人把刀架在了脖子上,不死也要被砍得伤痕累累。可见人世操戈,奸邪险恶,防不胜防。如此看来,奸邪不除,人道就不能平呀!再者说了,你想光天化日之下,沈素圆即便存心不轨,她也没有那个机会呀?何况她已经是半老徐娘,山本岂能动心?都是世道丑陋,下流坯子们才无事生非,专以造谣、传谣为乐事,我真不知道这些人还有没有人心?他们这么做,就是推波助澜,在不知不觉中被坏人当了枪使。然而还自得其乐,不知道羞耻。其实是在造孽呀!”
李四说道:“世道如此,老百姓有啥办法?”说着,端起碗喝了口水,然后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送走李四之后,洪金良也起身告辞。
杨德山说道:“二弟,世良干活儿的纸坊停业了,现在断了来钱的道儿,大姐家吃饭肯定有困难了。他们靠打工吃饭的,家里没有地,吃的、烧的,全靠花钱买,不像咱们,没有米了,起码还有捆柴禾烧。我看把高粱和苞米给大姐家送点儿去,也好让她们解解燃眉之急。要不你说咋整?”洪四家含着眼泪说道:“多谢大哥想得周全。一会儿俺就去送。”洪金良说道:“三叔,还是我顺路给俺大姑送去得了,反正是拐个弯儿的事儿。我也有一阵子没看见俺大姑了,正好去看看她老人家。”
杨德山一听,忙进屋去装粮食。洪四家说道:“大哥,要不就把金良刚拿来的米送去吧。”洪金良说道:“是呀,杨大叔。我拿来的,都是碾好的高粱米,也省得俺大姑去推碾子了。”杨德山说道:“那好吧,听你们的。”洪四家说道:“大哥,你拿条口袋来,我倒出点儿来,留着咱们吃。”杨德山说道:“还费那个事干啥?都送去吧。咱们吃的,一会儿牵上牲口去碾。那才能用多大会儿的工夫?”洪四家说道:“那也中。”说完,回屋去搬口袋。
洪金良去解驴缰绳,杨德山在一旁陪着。
这时,忽听金栋在屋里哭嚷道:“俺不让你搬,俺就是不让你搬。你都搬走了,俺吃啥?让俺吃野菜俺不干……”
杨德山叹了口气,说声:“这孩子!”便进了东屋。
进屋一看,金栋正趴在米口袋上哭,不管洪四家怎么说,他就是不起来。洪四家气不过,怒斥道:“你姑白疼你了?你咋这么狼心狗肺?别人的死活你不管也倒罢了,可这是你姑呀!”金栋说道:“俺不管,俺就是不让你搬。”费氏说道:“你看这小东西,小小年纪就这么毒,等将来长大了,可是个养活爹娘的?”
杨德山笑说道:“大侄子,你干啥呢?快起来。大爷有件事儿忘了,想问问你。”金栋说道:“俺不!你想骗俺起来,俺才不上你的当呢!”杨德山说道:“吔?某大侄子长出息了,弯弯心眼儿也多了!我问你,孔融让梨是咋回事儿来的?”金栋说道:“俺不说!”杨德山说道:“我看不是你不说,大概是忘了吧?”金栋腾地站起来,说道:“俺没忘!俺知道!”
杨德山把他揽在怀里,然后坐在炕沿上说道:“那你麻溜给大爷说说,孔融是咋让梨来的?”金栋说道:“有一天,孔融他爹拿来两个梨,然后分给他和哥哥吃,孔融拿了个小的。他爹问他:你为啥拿小的呢?他说我比哥哥小,应该吃小的。”杨德山问道:“孩子,你说孔融说的对不对?”金栋说道:“对。”杨德山又问道:“他对在哪儿呢?”金栋想了想说道:“因为……因为他小……”
杨德山瞅着他叹了口气,说道:“是呀!人不能光为自己活着呀!首先要有同情心,要学会谦让,要敢于见义勇为。你这样做了,当你遇到困难的时候,别人就会帮助你。不然你心里只装着自己,不为别人着想,那就是孤家寡人,众矢之的。你听明白了吗?”金栋好像听懂了,只见他点点头。杨德山又问道:“你说你姑家现在没有饭吃了,你应不应该把米给她送点儿去?”金栋说道:“应该。”杨德山说道:“那我再问你,假如今天这米不是送给你姑,而是送给你不认识的人,你给不给?”金栋眨着眼睛看着杨德山,不知道如何回答。杨德山说道:“你知道李家店你李大爷还有你金良哥为啥给咱们送粮食吗?”金栋想了想说道:“李大爷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给咱们送粮食的;俺金良哥是看在俺叔的面子上,才给俺们送粮食的。”
杨德山叹了口气,说道:“孩子,你还没听懂大爷说的话呀!你好好想想,大爷刚才都和你说啥了?”金栋懵懵懂懂地看着杨德山,一时回答不上来。杨德山说道:“孩子,你要记住:一、做人要有同情心。二、遇着事儿要谦让。三、要敢于见义勇为……”
没等杨德山说完,忽听得院子里有人大呼小叫道:“杨大侠,杨大侠在家吗?让杨大侠给评评这个理,你也太欺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