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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梦断崖渴饮四泉水 放浪游不期历三园

且说洪金良吃完饭之后,大家坐在炕上说话。

洪四庆问道:“三兄弟,咱老家闹饥荒了?不然你们咋也出来了?”洪四家叹了口气,说声:“一言难尽……”于是把家中所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又说道:“这一路的辛苦就甭说了,可要说最难的还是从奉天下了火车之后……唉,没见过这么深的雪,连路都找不见,简直就是无路可走!要是没有杨德山大哥仗义搭救,俺这辈子……恐怕就见不着五哥、五嫂了!”

五嫂说道:“这也是‘吉人天相’,一家人该着这么团圆。”洪四庆问道:“以后你是咋打算的?总住在杨德山家里也不是回事儿呀?”洪四家说道:“我也是这么想。可究竟怎么着,俺心里还没有谱呢。”

洪金良说道:“干脆来俺花大树得了。这地方荒地多,咱开出几亩种上庄稼,只要有饭吃,往后的事儿就好办了。”

洪四家叹了口气,说道:“话是这么说,可哪有那么容易?要啥没啥的!”

洪金良说道:“俺和俺爹帮你找一块稍微好一点儿的荒地先烧了荒,头一年咱也不用上粪,撒上种子就能收回口粮来。等明年地熟了,冬天多捡点儿粪,开春的时候撒上,再把地翻一下,秋后准保有个好收成。”

洪四家笑问道:“那俺住在哪里呢?”

洪金良说道:“那好办,俺家园子里有现成的树,管够你盖房子用的了。这地方盖房子不费啥事儿,只要有木头,墙都是粘土拌‘穰草’垛起来的。封顶之后,再用‘穰草’泥把里外墙抹平就行了。”

洪四家笑说道:“好是好,可你娶媳妇就不盖房子了?那几棵树都让我给用了,你娶不上媳妇该怪三叔了。”说完,先自笑了。

五嫂苦笑着说道:“娶媳妇?唉,难呀!慢说咱家里穷娶不起,就是日子过得去,咱是外来的,人家有闺女也不愿意嫁给咱。都十七八岁了,愁人着呢!要不金柱也早把媳妇娶回家了……可如今连个音信都没有……”说完,老泪纵横。

洪四家问道:“可是说呢,金柱去哪里了?”

洪四庆叹了口气,说道:“唉,离开家都三四年了!前年春季里,金柱被抓派了劳工,谁知这一去就没有了音信。”

洪四家长叹一声,说道:“金柱也有二十三四了吧?唉,这世道着实让人难平这口气呀!”

提起金柱,洪四庆也不免落下泪来,他抬起袖口擦了擦眼睛,说道:“别说这些伤心的事儿了!人这一辈子该咋活,那都是命里注定的!”洪四家说道:“咱也不能全怪命,我看多一半儿都是被这世道给逼的!”洪四庆说道:“咱不怨命又能怨啥?算了,咱不说这些个了,还是先商议商议你们一家人今后咋打算吧。”

洪金良说道:“还是按俺说的,来花大树得了。”洪四家说道:“让我想想咱再定,你们看中吧?”洪四庆说道:“也好。”

且说五娘铺好被,让金栋睡下。刚躺下不久,朦胧中金栋来到一个去处,但见云没高山,瀑布湍急。真个是:

茫茫峻岭横断路,云没峰峦不见天。壑口狂喷天河落,神仙一见胆也寒。

又见那翠柏苍松:

茏茏葱葱,漫山遍野。未见风动,先闻涛吼。阴森森,藤绕崖头。百木操戈,各

使风流。松挺柏立,蘑菇戏猴。云腾蔽日,虎狼寻仇。好不吓人也!

他环顾左右,不知爹娘何处,万山丛中只他一人,不由得惊恐万分,便大哭起来。

正在绝望之际,忽见前面山路上有一银须老翁携一女童正朝山顶盘旋。那老翁肩扛银锄,步履刚劲,洋洋洒洒。那女童活泼跳跃,翩翩而行,尽情尽意,无忧无虑。

金栋抛眸仔细一看,认得是银环,遂高声叫道:“银环姐,你等等我。”由于心急,一时慌不择路,只见他磕磕绊绊往前急追。可不管他怎么追也追不上,因此累得汗流浃背,口干舌燥,最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忽然,一座断崖横断去路,又听潺潺流水之声。金栋顾不得去追赶银环,马上循声张望,抬头一看,只见五股清泉从崖顶分流而下,然后又分流而去。他忙跑过去,也顾不得分辨清浊,伏下身便饮,水入口中,苦不堪言,不禁落下泪来。但喉头如火,不及细想,又忙伏身另一泉喝了一口,结果辣得他舌伸半尺,几乎蹦起来,要喊娘时,却又喊不出声来。不得已,他又伏身另一泉喝了一口,顿时激泠泠打了个冷战,酸得他把头摇得像拨郎鼓似的,一时不知道天地之高宽,人间之冷暖。情急之下,他又伏身另一泉喝了一口,呀,这回他直觉得一股清凉之气穿骨透髓,浑身舒服极了,于是猛喝几口,顷刻间心旷神怡,更觉惬意缠绵,全忘了孤身之惧了。剩下那一股清泉他便视而不见,不理不采,更不用说吮尝其味了。

仰望长空,天湛蓝如水,红日镶天,普照万里江山如画。看山峦起伏,影幻重叠;万绿丛中,花艳飘香,蝶情蝶恋;又见鸟飞鹤鸣,更哪有惆怅在心?他绕涧觅路,专寻那蜂舞蝶翩的去处追追扑扑,好不尽情!

他绕过断壁悬崖,又见曲径弯弯,分八向伸展。往哪条路上走呢?正自犹疑,忽听歌声荡耳,情柔感心。只听唱道:

千年古柏万年松,花漫山岗意融融。且看山涧飞逝水,银河落下势不穷。蓝天滚

滚浮云起,滚动来去去复生。人生不得莫强求,修身齐家善始终。山水源流本不

变,美名齐世未曾更。但愿人长久,此心常此情。

金栋听得入了迷,立刻移步清音,脚踏石路,手拨拦额之荆,舍却身旁花蕊,更不惜脚下劲草,一路行来,慢慢盘下山谷。

不多时,忽见一片桃林展现在眼前,又见果实累累依压平川,静寞而淑娴,凡而不俗,更当幽然。一见了这般美景,金栋忘乎所以了,顿时迷恋缠绵起来,便毫不顾忌地朝桃林走过去。

来到桃林跟前,金栋见果实叠串,好不喜人,意欲攀援而上。正这时,忽听一声喝断:“那里来的野小子?着实淘气!竟不惜别人的劳动果实,欲随意操毁,真该罚而后省之!”

金栋听了,回头看时,认得是先时与银环姐同行的那位银须老翁,忙张目四望。

老者瞅着他叹了口气,不免口出怨言道:“你这无根无底的浊物,擅闯我清静之地,着实坏了我苦心经营的净土了!我父女本想在这里无忧无虑地渡过一世安稳日子,不料你这五脏不全的蠢物竟带着满身晦气来此污了我的净土,真真可恼可恨!”说着,抡起手中银锄便打。

一时间,金栋吓得抱头而窜,口中急呼:“银环姐,救命——”

经金栋这么一喊,一位貌似银环的小姑娘果然赶来,忙拉住老者说道:“爹,且饶过他吧。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他能来到这里,也是他命中所系。”老者说道:“看他额尖颏长、目晦眉秃的样子,虽然有些灵气,但终不能成其大器,将来定是个伤父母、害妻儿的龌龊小人!”姑娘说道:“顽在于化嘛!”

老者摇摇头,接着轻吐一口人寰之气,说道:“孩子,你哪里知道,人故可教而善之,但有先天之分,他本性使然,是教而难化的。比方说吧,古往今来那些后天所学者,为什么会有忠奸之分呢?就是因为其先天本性所决定的。那些大奸大忠者,哪一个不是饱学之士、满腹文章?可为人行事却有区别,这难道不能说明问题吗?”姑娘说道:“凭他的感悟吧!人不肯向善,但不可不为,一切由他好了!”

老者叹了口气,说道:“人世间似我儿者何其少?既然如此,就凭他本身的造化使然吧!如若不然,可惜了我儿的一片心了!”

金栋藏在姑娘身后,眨着两只眼睛听父女二人议论,他似懂非懂,不得其意。这时,他见老者不似先前那么凶狠了,便大着胆子问姑娘道:“姐姐,你刚才和大爷说的话,我咋一句也听不明白呢?”姑娘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如果你能听明白就好了!你既然来了,我就领你到桃园里去转一转吧。”老者不平地说道:“真是个讨债追命的冤家!”

且说桃园美景犹似九重仙园,只见桃腮点朱,晶莹挂泪,闪灿流彩,好不喜煞人也。一株株,一行行,正是邻里和睦,各显殷勤;枝承硕果,结子欢颜,好不芳馨?这朗朗乾坤,清平世界,真个是天外青天楼外楼呀!

金栋见累累硕果个个朱颜粉面,像无数娇娃挂在枝头。微风吹来,奇香扑鼻,甚是引涎淤口。他两眼穿梭于姹紫嫣红之中,哪还够用?恨不能立刻饱餐一顿方趁心愿,只是强忍贪念,不敢启齿。然而口中馋涎却不断从舌底往外涌,只听喉头不断发出咕咕吞咽之声。

姑娘见状,问道:“想吃桃了是吗?”金栋忙不迭地点头,便要攀树摘果。姑娘说道:“不忙。这里的桃子看似鲜熟,但还没到火候呢,即便吃了也感觉不到它的好处。”说完,领他往南山坡走去。

二人走株穿行,不知越过了多少垄坝渠沟,仍不见走出林缘。金栋不禁瞅着地上的沟渠纳闷,因问姑娘道:“姐姐,这地上的沟沟坎坎儿都是干啥用的?”姑娘看了他一眼,说道:“看来人世间的事儿你还不大明白呀!听我告诉你: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希望有一个好的结果,所以在行动之初就作了规划方案,用来保证实现预期的结果。这些沟沟坎坎儿就是为保证桃子能长得好,而且还要大获丰收所做的辅助性措施。”金栋问道:“啥叫规划方案、预期结果、辅助性措施呢?”

见问,姑娘轻叹一声,接着又摇摇头,说道:“这么说吧,这桃子能长得这么好,是光凭它自身的成长吗?不是的。如果没有人为它施肥、灌溉、剪枝,它是不会结出这么好的果子来的。有人也说,不用人勤耕细作,它也会结果的。不错,它是能结果。但它结出的果子会怎样呢?它肯定没有这样丰韵甜美。等一会儿我领你到林外的野生桃林去看看,当你看见那里的桃子你就知道了。”因又说道:“刚才你不是问我,这些沟沟坎坎儿是做什么用的吗?听我告诉你,这是专门儿为桃树浇水用的,因为桃树也会口渴的,只有它喝饱了水,桃子才能长得胖,咱们吃起来才会觉得甘甜。”

听了姑娘这番话,金栋感到很好听也很新鲜。在这以前,他饿了向娘要,冷了要衣穿,从来没想过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便问道:“姐姐,吃饭穿衣也有这么多辛苦吗?”姑娘说道:“那就更辛苦了。”因问道:“你见过耕田种地吗?”金栋说道:“俺见过。”

姑娘一听,非常高兴,说道:“你见过就好了。”因又问道“你还见过锄草、收割、打场、碾米、磨面吗?”金栋说道:“俺不但见过,俺还跟俺娘去磨过面呢。”姑娘说道:“这就更好了。要问这都是为什么,总之,一句话,就是为了这张嘴!”稍停,又问道:“你想没想过,那一粒粒米是怎么得来的吗?”

金栋摇摇头,说道:“不知道。”姑娘说道:“听我告诉你:‘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说的就是这个道理。”金栋问道:“那穿的衣裳也和粮米一样,都来得不容易吗?”

姑娘听了,顿时俊颜绽放,欣喜地说道:“看来你并不笨,一点就通。总之,世间万物皆一理,不管做什么事情,不付出辛苦是不会有收获的。”金栋似乎明白了,忙点点头。姑娘欣慰地看了他一眼,又说道:“记住,珍惜所得,爱之以恒,幸福将永远陪伴着你。”

二人边说边走,不觉已来到一处朝阳的山坡前。站在山坡上俯视桃林,但见:

万山峰凸紫阳地,一片霞光耀眼来。原是桃子争春色,翠绿滴滴朱颜开。

山花烂漫艳阳天,碧空倒挂群山矮。鹰雀鸣谷蝶双舞,来者忘却关山外。

看着这如画般美景,金栋兴奋得手舞足蹈,脱口说道:“姐姐,你这里可真好。”姑娘说道:“是吗?”说着,走到一棵树下在朝阳处摘了几颗茶盅般大小的鲜桃递给金栋,说道,“吃吧,管叫你吃了还想吃。”

金栋接桃在手,见个个珠滴露染,胖面朱腮;娇吟吟桃娃似语,情切切唤醒童心,好不喜煞人也!他忙将桃子用衣襟兜起,也顾不得薄颜羞惭,拿起一颗送入口中,忙不迭地咀嚼起来,顿觉香甜奋腑,神清气爽,说不出的美感倾遍全身,一时竟忘了家乡籍贯、爹娘姓氏名谁了。从此,他与姑娘日日往来于桃林之间。闲暇时,游览奇峰异景,因此乐而忘归。

忽一日,姑娘因忙于园中事未能与之相伴,金栋一个人溜出桃林,专寻那山中幽静之处,奇花异草之坊,独自玩耍起来,信马由缰,离桃园渐远。忽见眼前:

峰廻路转,峦岭葱茏;寒松居险,翠墨花妍,阡陌实少见,此处不平凡。看不尽、

玩不够,浪子不知回头。偶听鹿鸣凤婉,又见蝶浪成双。鸟惊鵰啼,猿飞梢头,

万赖不宁静,天河崖上流。地造天工神仙地,幽梦几回此间游?

金栋看罢,好不惬意,哪还记得桃林恬静、姐姐衷语叮咛?只顾一味地贪玩恋景起来。只见他绕下山坡,不知又走出去多远,忽见一片枝繁叶茂的李子园展现在眼前。乍看去:

但见竖成行、横成行、交叉有序,玲珑体态,也显娇羞。果实对对,红绿鲜明,

虽没有桃子那般憨态,但也素漠娴雅自风流。

看看四下没人,他便忘了瓜前李下之嫌,又要去摘李。却忽听一个女孩娇嗔道:“小哥哥,你怎么这样不晓事?不问清红皂白就要偷吃别人的果子,你羞也不羞?”

金栋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位纤小细弱的小姑娘,虽愠而不刁蛮。但见她:弯眉目秀,高鼻俊口,婀娜可爱,喜得他:一时竟忘了“男女有别,受授不亲”的规训了。跑过去拉起姑娘的手,说道:“妹妹,你真好。”

霎时间,小姑娘羞得小脸绯红,忙甩开金栋的手,口中说道:“你真是个混沌未开的粗鲁小子,你咋这么不知羞!”金栋并没觉得难为情,反嘻笑着说道:“好妹妹,你别生气,听我说,是这样的,因俺从家里出来时间长了,半天没喝水了,俺实在口渴难熬,所以想摘个果子解渴。俺不是坏孩子,不信你问……”说着,开始回头张望。

因见山水异样,这才想起桃园姐姐,可遍观前后左右,那桃园却在哪里?只见身后叠峦重障,云过雾往,已不知身置何处,这才惶惶不安起来。

见金栋这样,姑娘却笑了,便挑逗道:“问谁呀?这方圆百里之内并无人家,显见是个贯会说嘴哄人的!”

金栋一听,羞急不已,忙争辩道:“俺没哄你,不信……你去问问桃园的银环姐姐?”

姑娘听罢,不禁俊眉高挑,二目如剑般盯着金栋质问道:“你从哪里来?”金栋说道:“俺从桃园来呀?”

姑娘听了,又拿眼睛审视了他半晌,因又问道:“你真的是从桃园来吗?不对吧?那我问你,你吃过园里的鲜桃吗?”金栋说道:“俺每天都吃呢,可好吃了。”姑娘说道:“这就奇怪了,吃了桃园的桃子,不吃饭不饿,半个月不喝水不渴。”说完,不免又迟疑地问道:“你到底从哪里来的?桃园肯定不是你的家对吗?”

金栋这才想起爹娘,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孤独与恐惧立即袭上心头,只见他带着哭腔说道:“俺家住在洪家庄。离这里远吗?”姑娘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这就对了!难怪你能进得山来,原来你和这‘知就园’有些牵扯。不然的话,一般俗子是进不来的。”稍待片刻,又问道:“我再问你,你进山的时候可曾喝过泉水吗?”

金栋是个吃了酸的忘了甜的一个主,这些天他早把那茬儿给忘了,此时想起来,只觉得寒心怵慄,因为那酸甜苦辣的滋味令他不堪回首,不由得呲牙咧嘴地说道:“喝了。可只有一股泉水好喝,其余的泉水都难喝死了。”姑娘问道:“五股清泉你都喝了吗?”金栋说道:“那天俺渴极了,一见有泉水俺就跑过去喝,可喝了一口是苦的。接着俺又去喝另一泉,却是辣的。无奈何,俺又去喝另一泉,却是酸的。没有办法,俺又去喝另一泉,哎呀,水一入口感觉好喝极了!”

姑娘听了,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说道:“那最后一泉乃是天地造化之泉。那咸涩之味正是人生不可缺少又用来填补气力的天露,没有它人可怎么活?你却五泉饮四,缺一不全……唉,看来缘该如此,天命不惠呀!”说完,转身便走。

金栋忙叫道:“妹妹,你别走,俺还没和你耍够呢。”

那姑娘并不理他,只管往前急走。金栋在后面紧紧追赶,又顺手牵羊摘了一个果子填进嘴里。他心不在焉,怎品得滋味?只是匆忙咬几口便连果带核吐于地上,如此这般,他一连吃了约十几个果子,感觉口不渴了才住手。再看那姑娘时,已不似先前跑得那么急了,她好像一边走一边在哭泣,因为她在不住地抬手擦眼睛。

金栋终于追上姑娘,上前一把扯住,说道:“妹妹,你咋的了?”姑娘呜咽道:“你害死我了,偷吃了果子不算,还不知道珍惜,真是个害人害己的冤家!”金栋故作态哄她道:“好妹妹,你别生气了,俺错了,俺改,俺一定改。”说着,顺手摘了一朵野花给姑娘插在头上。

见金栋很会讨女孩子开心,姑娘也忍不住笑了,心说道:“看他傻哩傻气的,谁知还挺会哄人呢。”鉴于此,便把先前对金栋的疑忌之心忘了一大半,因说道:“你呀,真该好好历练历练。人生在世,光知道酸甜苦辣而不知道咸淡是不会过好日子的。”金栋说道:“俺一定听妹妹的话,你咋说俺就咋做。”

姑娘听了,心中甚喜,便与金栋手牵着手在李园附近游玩看护。此后每日相伴,并学种李之法,耕耘之术。不知不觉中,金栋见识大长,人也乖巧了许多。

且说这一日二人相伴游玩,一路信马由缰,不觉来到一条大河旁边,顿见白浪涛天,水流湍急,浪打滩头,好不凶险!河面宽约数里,但见舟行帆鼓,渔夫撒网,顷刻间鱼满舱填,歌声悠扬而起。只听唱道:

水流何急?起浪翻天,贯耍凶吼。渔家天生水上走,何惧尔险流?轻摇橹,扁

舟行,乘风破浪竞自由。撒下金丝网,霎时鱼满舱头。回家养儿女呀,世代相传

不能丢。河水无情人有情,谁能比我渔家乐悠悠。

一时歌随舟去,又见狂浪翻涌、河鸥戏水而跃。

忽见渔家收获,金栋不免心动,只恨无船可乘、无网可使。因见河边垂柳,顿时喜上眉梢,于是折了许多枝条。

姑娘问道:“你折这么多柳枝要做什么?”金栋说道:“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说罢,盘腿坐在树下,模仿平时爹娘编筐的样子,不一时编好了一个柳条篓子。他又拣那柔软之草捻了一条绳子拴在篓上,然后将篓子扔进河中。片刻过后,他提篓上岸,但见几条金色鲤鱼在篓内跳动,马上高兴地叫道:“妹妹,你快过来,看俺抓到啥了?”

姑娘正在岸边采花扑蝶,忽听金栋叫她,赶紧过来瞧看,一见篓内鲤鱼金灿,肥美喜人,忍不住高兴地说道:“看你傻哩傻气的,谁知还挺能干呢,比姜子牙都有本事,没用钓鱼竿也能钓上鱼来,你真没白历练。”

此时,金栋只想怎么才能尽快将美味入口,根本无心调侃,便说道:“咱得赶紧想办法把鱼做熟了,快点儿吃到肚子里才好,光这么看着,啥时候能吃到嘴里去?”

姑娘启看四周,远近除了滩涂河岸,便是萋萋荒草,并无可用的所在与器具,因惋惜地说道:“只好捡些柴草烧着吃了。”金栋说道:“那可不行!烧着吃肯定没啥滋味儿的。俺记得小时候俺娘做鱼时,不是油煎就是水煮,可好吃了。”姑娘说道:“那咋办?附近又没有人家。”金栋说道:“咱们顺着岸边找找,也许能看见人家呢。”

计议一定,二人随即上岸。金栋提篓,姑娘跟在身后,二人缓步前行。走了多时,忽见一座大桥横跨河面,直达对岸。二人挽手上了桥,朝河对岸走过去。

在桥上看那河水时,其情其景又是不同,只见激流翻滚,浪打旋涡,眨眼间前浪逝去,后浪又昂首推来。真个是:

涛声如狮吼,浪滚蛇行来。利剑无法挡,刀劈不留痕。豪怒不平静,山摇大地动。

观音紧皱眉,玉帝瞪眼呆。

二人欣赏一回又感叹一回,想这大千世界各有乾坤,不胜所思。正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二人过了桥,但见里数之内一片荒野,并无人家,因而信步前行。又走了数里,才见不远处有一座土屋,二人赶紧奔了过去。

来到跟前,只见屋门虚掩。金栋高声问道:“屋里有人吗?”等了片刻,并不见有人应声,便推门进去,但见屋内空空荡荡,好像很久没有人住了。好在灶台上还安有一口铁锅,又见瓮中尚存半缸清水,遂高兴得一蹦高儿,说道:“咱们可以煮鱼吃了。”接着,两个人给鱼剥鳞破腹。

等把鱼收拾干净了,立即下锅入水。取着火种,灶内填柴,大约过了两三袋烟的工夫,鱼香之气冲锅而出。二人找来残罐破碗盛鱼装羹,然后断柴为箸,可惜味淡如水,难以下咽。

金栋说道:“真难吃!”姑娘趁势说道:“这回你知道什么是咸淡了吧?人不食咸一刻也不能品美味,可知离了咸生活就没有滋味儿了!”

没有办法,二人撇箸而坐,白扔了一锅美食。金栋因此闷声不语,只觉五内不舒,四肢酸懒,一时卧炕不起。

一连数日,金栋昏昏沉沉,大有欲弃世而去的光景。姑娘心中着急,整日以泪洗面,紧在身边服侍,不敢稍离左右。

这一日,金栋终于把眼睛睁开了,口中说道:“我该回家了。”说完,一轱轳爬起来,跳下炕出了屋门,直奔大桥而去。

姑娘急忙跟出来问道:“你要往哪里去?”金栋边走边说道:“我该回去了。要是再不回去,银环姐姐该着急了。”姑娘问道:“那你就不管我了?”

金栋迟疑了一下,说道:“等俺回去看完银环姐姐就回来陪你。”说完,头也不回,径往桥对岸走去。

他刚走了没几步,便听姑娘在身后哀哀哭道:“你个没有良心的,没想到你这么绝情!看来人世间没有一件事是真的,我还留恋它干什么?不如去了干净!”说完,纵身跃入滔滔河水之中,眨眼之间不见了人影。

金栋回头看见,吓得抱头而去。因心中慌乱,且又迷失了方向,他翻山越岭,不觉又来到一个去处,只见一座荒山下,大地荒凉,含沙弄影。望远处,但见村舍稀疏,人迹少见,一时间甚感灰心丧气。

忽然,隐约看见前方有牛羊啃荒,又听牧歌悲怆;牧羊人扬鞭掷铲,往来徘徊。眼前景色朦胧一片,陌然未见。金栋心想:“这是哪里呀?”

此时此刻,金栋对家乡的渴望与对亲人的思念,可说是迫不及待。他心急如焚,看着这茫茫旷野,忍不住大放悲声,潸然泪下。可这空空旷野之上怎会有奇迹发生?正应了那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话了,不免想起父母及亲友的许多好处来。

同时,耳畔响起了桃园姐姐的话:“……珍惜所得,爱之以恒,幸福将永远陪伴着你。”心念及此,越想越追悔莫及,只恨自己没听桃园姐姐的话,如今才落得孤苦伶仃。

金栋悲痛多时,但见日将西沉,心中开始惊慌起来。急往四下张望时,发现山脚下有一片葱绿的树林,隐约可见屋檐房舍闪现,似是一个小镇子隐蔽其中,他喜出望外,心说道:“原来这近处就有人家,险些错过了。我先下去打听打听,看这是什么地方,然后再打听回家的路。”想到此,喜滋滋绕下山岗,顺大路直奔园林而来。

走近园林时,忽听里面传出斥责之声,说道:“你这异端妖女,教你正道你不学,总改不了刁蛮习性,看来你是没药可救了!”又听一个女孩哀乞道:“我实在是尽力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做不好。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好好做。”又听说道:“这话你说过多少遍了?不管做什么事情,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还再四吧?这次你就是说出龙叫来,我也不能收留你了,你必须离开杏园!”

一听这里叫杏园,金栋抬头看了一眼,果见林中黄里套红,一串串杏果挂满枝头,不免又馋涎翻涌,顺着舌根直往外流。因想起桃园、李园的两次教训,所以没敢冒然举手。但难禁抓心挠肝之焦灼,便在林下徘徊想主意。

正无计可施之际,忽见一个小姑娘哭着从园中跑出来。一看见她那痛不欲生的样子,着实让人同情。金栋走上前去问道:“小妹妹,你咋的了?为啥这么伤心?”一见到他,小姑娘如同见到了亲人一般,哭得更伤心了,半天才说道:“我家原是南地富人,因事变流落到这里。为讨生活,就在杏园做工。因从小养尊处优惯了,所以不会干活儿,才被撵出来。如今没有了糊口的门路,往后的日子,我可怎么活……”

听小姑娘说的可怜,金栋说道:“小妹妹,你别难过,咱俩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妨相结为伴,然后再想办法,你看行吗?”小姑娘听了,破啼为笑,高兴地说道:“多谢小哥哥。有你陪伴我,我什么都不怕了。”

说来这小姑娘倒也乖巧,从此与金栋相依为伴,她也不问金栋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金栋呢,也忘了回家的事,更忘了桃园姐姐、李园妹妹,便与她日夜为伴,渴饮山泉水,饥食落地杏,虚度时光,也觉甜蜜。

一日,金栋吃完几个落杏,忽然想起鲜桃那清爽甘甜的滋味来,便说道:“怪不得人常说,‘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堆’呢,这话果真不假。这烂杏越吃越不好吃,酸不是好酸,甜不是好甜,这几天俺一直反胃口。”小姑娘一听,不高兴了,便说道:“吃着现成的,你还想着那没影的陈芝麻烂谷子,真没劲!”金栋说道:“本来就是嘛!好的就是好的。桃园姐姐就比你好,她每天都早早起来给园子浇水、锄草,干完活儿还要照顾我的吃喝冷暖。哪像你?都日照三竿了还懒睡不起,不把吃的送到你嘴边,你还不知道吃呢。唉,长此下去谁能受得了!”

小姑娘听了,大怒,说道:“你看谁好找谁去,谁也没拉着你!”

从此二人反目,几乎日日争吵,餐餐生气。金栋也越想念桃园与李园了。只因迷失于此,又不识回乡之途,只在心中忧闷,可又没有办法。时下,他一个人找了个山沟独卧,希图个安静。可那小姑娘却偏死缠硬找,不让他平心稳欲,真是生不如死。

眼看秋尽冬来,身上又无御寒之衣,冻得金栋浑身直打颤,只好寻些柴草生火取暖。忽然,只见那小姑娘举杖来寻,见金栋在烤火,便骂道:“好你个绝情绝义的贼子,竟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享清闲,全忘了患难中人,真真没有良心!”说着,举杖扬火,口中还恨恨说道:“我让你烤,我让你烤……”

不想那火落在金栋脸上,金栋负痛,大叫一声:“娘呀——”便从睡梦中醒来,犹自浑身发抖。

洪四家听见金栋惊叫,忙起身问道:“栋呀,你咋的了?”说着,赶紧摸了摸金栋的额头,只觉得热如炭火。再摸身上,谁知金栋竟裸着身子,不知什么时候把被给蹬了。洪四家忙拉过被给他盖好,然后叫醒五哥、五嫂,让他们赶快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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