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佟洪氏听洪四家说完家事,一时难抑心中悲愤,趴在费氏肩头失声痛哭。后来见时辰不早了,才忍悲止泪,开始展铺被褥,准备睡觉。
佟洪氏、费氏、金栋在南炕;洪四家与佟世良在北炕。家中统共有三床旧被两条破褥子,佟洪氏让费氏与金栋合铺一床褥子合盖一床被;洪四家单铺一床褥子单盖一床被;她自己合衣而卧,只把佟世良的棉袍盖在身上。开始洪四家与费氏不肯,经再三推让,只好听从佟洪氏的安排。
睡前,佟世良把南北炕都烧得热热的。接着又备了些柴禾,待夜间随时填烧。
洪四家问道:“这些烧柴是买的还是捡的?”佟世良说道:“俺哪有工夫去捡?都是买的!”
洪四家说道:“那……这一年的烧柴也得花不少钱吧?”佟洪氏说道:“唉,世良一年挣得那俩钱,刨去吃喝,剩下的也就刚够买柴烧!”
洪四家叹了口气,说道:“这年月干啥也不容易!打短工、扛大活,吃不饱、穿不暖;挣现钱唯一的好处,就是手头上活泛点儿,可也是紧巴巴的!”佟洪氏说道:“这年月咱穷人就是富人挣钱的机器,能填饱肚子就算是老天爷的恩赐了!”
洪四家没言语,因为这都是明摆着的事。
且说钻进被窝之后,要比坐着暖和多了,直觉得浑身暖融融的,十分惬意。但洪四家、佟洪氏、费氏三人都辗转反侧,一时难以入睡;而佟世良与金栋躺下不久便都睡着了。洪四家、佟洪氏、费氏心中都似风卷狂澜,湍急翻涌,往事一幕幕,近事一重重,反反复复,如梦如是,怎么也睡不着。
佟洪氏终于忍不住了,悄问费氏道:“栋他娘,你睡着了吗?”费氏说道:“没有。不知道为啥,俺硬是一点儿觉也没有。”佟洪氏说道:“我也是。以前的事儿就象破了闸的水,想堵也堵不住。唉,人这一辈子活得咋这么累!”
费氏叹了口气,说道:“谁说不是?自打俺记事儿时起,就没过几天舒坦日子,不是缺吃就是少穿,还整日里担惊受怕。细想想,有哪一时不是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呀!就说俺们这回闯关东吧,原想是来投奔你们的,可地址又不详细,只是一门儿心思认定三棵树。一路上讨吃要饭过来,差点儿把命丢在这半路上。唉,假使老天爷真照看俺们,要是一路顺风地去了三棵树,到了那里又找不见你们,你说举目无亲的,俺们可咋办?”
佟洪氏说道:“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吉人天相’吧!虽然一路上危险多了些,但也算是途中遇见了贵人,因祸得福,总算没走了冤枉路,一家人到底团圆了。”费氏说道:“可不是嘛!要不是遇见了杨大哥这样的好人,俺们一家三口真不敢想如今是个啥样子了!”佟洪氏说道:“你们能遇上杨德山,可说是遇上救星了,他在这一带行侠仗义是出了名的,只要有人遇到难处让他给碰上了,他都伸手相助,想尽一切办法帮着解困。可这样一来,有些人就不满意了,听说边家父子就和他不对付,可又拿他没有办法,因为杨德山做事儿磊落,没有短处攥在他们手里。”费氏说道:“从杨大哥慷慨救俺们一家人性命来看,俺就知道他是一个大好人!”稍停,又问道:“当初你们是咋来到这街上落脚的?”
佟洪氏说道:“你还记得洪吉他姐不?就是西庙子——张九官他媳妇,她一家人不是早就来到了这里吗?当初俺们就是投奔她来的。”费氏问道:“她家住的地方离这街上远吗?”佟洪氏说道:“不远。她家住在街北面的杏树岗子,离大榆树十几的里路程。”费氏又问道:“那…。。你们咋又搬到街里来了?”佟洪氏说道:“世良他爹和他叔不是都会捞窗户纸吗?当时街上方纸坊开业,他兄弟俩就都来纸坊干活儿,随后就把家搬过来了。当时一起来干活儿的还有洪振海和洪金良两个人。后来街上来了个日本人,叫啥……啥****野种狼的,非要买下纸坊不可,这两个人就不干了。”
洪四家一直在听她们二人说话,忽听佟洪氏说洪振海与洪金良,便问道:“姐,洪振海是谁呀?金良我知道,他是俺五哥家的老二。”佟洪氏说道:“洪振海就是洪源。因他初来时没有投奔,就在铁岭街上找活儿干,不慎被人骗进了日本人的劳工收容所。在日本人押送他们上火车的时候,他趁机逃跑了。为了避免再次被抓,他就把名字改了。”洪四家说道:“洪振海原来就是洪源!那他和金良也都住在这街上吗?”佟洪氏说道:“他们不住在街上。五哥一家人住在河西的花大树,离街上二十多里路,自己开了几亩荒地,——种庄稼呢。洪振海家住在大榆树南边儿的老街基屯。他家紧靠着辽河,独门独户,和屯子隔着大半里路,自己开着个小纸坊。他那个脾气你还不知道?极个性,不咋和屯里人来往。”
洪四家沉吟了刹那,又问道:“如今俺五哥和俺五嫂两个人的身子骨都还硬朗吧?”佟洪氏说道:“他五舅倒是还挺硬朗的。就是他五妗子得了个咳嗽的病根儿,每逢冬天和春季里就犯病。”洪四家说道:“等哪天俺去看看俺五哥和俺五嫂。”佟洪氏说道:“这是必然的。既然来了,早晚都得去。咱来到这地方,亲人还有谁呀?不就是这几个亲人吗?古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更何况咱们都是本家的实在亲戚,越早去看越好。”
一时间,洪四家喜不自胜,心想:“这真是喜从天降!不想这地方还有这么多亲人。看来俺遇上杨大哥和李掌柜并非偶然,这都是天意呀!”想到此,原先的顾虑与愁烦,一下子都释然了。不多时,便进入了梦乡。
翌日,吃过早饭,洪四家对佟洪氏说道:“姐,俺想今日就去看俺五哥五嫂,让世良领俺去。金栋娘儿俩就先住在你这里,你看行吗?”佟洪氏说道:“这有啥不行的?年下里也没有几日空闲,要去就早点儿去吧。俺和栋他娘也多年没见了,趁这工夫俺姊妹俩正好多说说话。”
听说要去走亲戚,金栋赶紧说道:“叔,俺也要去。”洪四家看了他一眼,未决可否。正犹豫间,忽听费氏说道:“按说你也该去给你五大爷和你五大娘拜个年。可你这孩子……”说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便把话咽回去了。金栋怕不带他去,马上乖巧地说道:“俺去了一定不闹,俺听话。”
听金栋这么说,费氏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了,便盯着金栋看了半晌,似要验证一下,自己是否听错了。当确认没有听错时,顿时喜上心头,笑挂眉梢,一把将金栋揽在怀里,一串不知道是喜悦还是苦涩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过了刹那,说道:“儿呀,你要是从今往后懂了人事,也不枉了我和你叔带着你出来闯关东这一片心了,也对得起你那死去的爹……”金栋说道:“娘,从今往后俺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金栋此话一出口,费氏只觉得一股暖流淌遍全身,脸上也春花绽放,似云开雾散,见了晴天一样。她那几尽破碎的心,立刻燃起了希望的火花,喜悦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来。
芸芸众生,为人父母者,最希望自己的儿女平安健壮、乖巧听话、将来有出息了。若是能善解父母心意,承欢膝下,即便是生活再拮据,一辈子的奔头也会天阔地宽。纵然前途千难万险,也会迎刃而上,去挣取那果腹之食与遮体之衣。
忽见金栋一时乖巧了,洪四家同样抑制不住心中喜悦,但看见金栋眉宇间那股暗藏的刁蛮怪影时,又觉得很不安。他的心情很复杂,但要抚养洪家这根独苗长大的承诺已经不容他改变,眼中虽然含有一丝隐忧,但喜悦的泪花还是堆在了眼角。
忽然,洪四家心头一动,不禁想起初一那天金栋嚷着要念书的情景,因想:“这孩子要真能念上书,也许能改变他的性情?常听人说,孩子就像一棵小树,要经常修理才能成材,不然就会长成弯弯杈子……”可转念一想又让他心灰意冷,随即泛起一股酸涩,暗叹道:“俺如今连个立脚的地方都还没有,要想让孩子念书,这不是做白日梦吗?”
但念头一旦形成,便像在心中扎了根似的,想要拔掉它几乎不容易了。洪四家暗暗合计道:“不管今后的日子有多难,俺都要想办法让金栋进学堂念书。”想到这里,见天色已经不早了,便说道:“今日叔领你去,可你一定要记住你刚才说的话,听见了吗?”
听叔说带他去走亲戚,金栋忙挣脱费氏的怀抱,赶紧冲洪四家点点头,说道:“叔,俺记住了。咱们走吧。”洪四家说道:“一会儿把帽子戴严实了,你头上有伤,小心冻了。”
金栋欢天喜地,拿过狗皮帽子往头上一扣,说道:“叔,俺戴好了,你看中不中?”洪四家说道:“中了。但愿你从今往后都这样才好。”
金栋没正面回答洪四家的话,而是拉起佟世良的手说道:“表哥,一会儿你领着俺走,中吗?”佟世良故意逗他道:“俺可不敢领你去。俺怕俺五舅家没有白面饺子和糖球给你吃,到时候你不吃饭,又该惹俺三舅生气了。”
见佟世良挖苦他,金栋甩开佟世良的手,说道:“俺往后……不叫你表哥了。”佟世良问道:“你不叫俺表哥,那你叫俺啥?”金栋说道:“反正俺就是不叫。”
佟世良说道:“看看,犟脾气还是不改吧?刚才还说听话呢,现在还没等出门儿就犯老毛病了。”
金栋怕不带他去,赶紧又抓起佟世良的手说道:“表哥,好表哥,俺听话,俺保证不惹俺叔生气。”
佟洪氏在一旁看见,欢喜地说道:“谁说俺栋不听话了?你们看,这不是挺招人喜欢的吗?”
一时间洪四家穿戴停当,接着给金栋扯了扯衣裳又正了正帽子,便准备出门。
费氏说道:“不用给五哥带上点儿东西啥的?”佟洪氏说道:“咱穷人走亲戚,有啥带的?除非带上些黏豆包。”洪四家说道:“啥也不用带,都是自家兄弟。在咱山东老家,过年走亲戚时,都挎上一篮子馒头,等吃完饭再挎回来,你说这不是挑水不拿担杖,自找麻烦吗?”
费氏说道:“俺是说,弟兄们多年没见了,空着手去,总觉着缺点儿啥似的。”佟洪氏说道:“要不……拿上一小筐黏豆包?不然你说拿啥?”费氏说道:“那就不用了。要这么着,五哥该挑咱说:‘来就来呗,还拿着吃的,怕俺管不起饭是咋的?’反倒不好了。俺是想,街上要是有卖果匣子的,买上一个拿着,也显得咱对五哥尊敬不是?不管咋说,他是哥,咱是弟,多年没见了,这样好看些。”佟洪氏说道:“果匣子,街上倒是有卖的。可一个果匣子你知道要多少钱吗?至少二十元钱呢!”
费氏一听,惊得半天没合拢嘴,因问道:“咋这么贵?一个果匣子不过二斤重,一斤白面才多少钱?”佟洪氏说道:“你当是在咱山东老家呢?地里种麦子,白面不缺。这地方大田里种的全都是高粱、苞米,谁见过麦子是啥样?既便有人种了,谁又敢吃?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就会和吃稻米一样,被说成是‘经济犯’。所以,除了大户人家偷着种点儿外,小户人家也不种,也不敢种。唉,说起来让人生气的地方多着呢!比如说个人家养头猪吧,也不让自己杀着吃,必须要卖给官家。要是谁家偷着杀了,如果被日本人探听实了,就得被抓去坐上半年的牢!”
费氏叹了口气,刚要说什么,忽听金栋说道:“俺有钱。”说完,把柳迎春与吕氏给他的压岁钱拿出来。费氏不识字,认不得钱数,便说道:“你那俩钱好干啥?”
佟世良说道:“这两张票子加起来,正好是二十元钱呢。”佟洪氏说道:“这些钱差不多能买一斗高粱米、快够一个人吃一个月的了。”洪四家说道:“啥也不买,就这么空着手去。”佟洪氏说道:“我看也是。”费氏没再说什么。
洪四家说道:“时辰不早了,俺们这就走,也好早去早回。”佟洪氏说道:“说的是。就这么空着手去,他五舅没啥说的。省下那钱留着度春荒吧!光靠织布挣得那几斗米好干啥?有活儿干才有那几斗米,没活儿干时咋办?再说了,谁家有那么多棉花?没有棉花就没有纺线,没有纺线就没有人织布,到那时吃啥去?”
一听这话,洪四家心头不禁一颤,暗自思忖道:“是呀,没活儿干的时候该咋办呢?三口人的衣裳可以不添,饭可不能不吃呀!”正自嘀咕,忽听金栋嚷道:“叔,咱们走吧!”洪四家叹了口气,说道:“走,咱这就走。”说完,拉着金栋的手出了屋门。
费氏跟出来,嘱咐金栋道:“千万记住,要听你叔的话,听见了吗?”
且说洪四家、佟世良、金栋走出屋门,只见红日高照,天色湛蓝,风也不大,正是出行的好日子。佟世良在前面引路,洪四家叔侄紧随其后。
走到街口时,佟世良说道:“三舅,去俺五舅家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顺着河槽走,另一条是穿行老街基转走南渡口,过了河再走五六里荒路就到花大树了。咱们现在是往西走还是走南渡口?从这里往西走不多远,过了老堤就到河槽了。不过顺着河堤往南走,一里开外有条往东的河叉子把路给切断了。那原是个泄洪渠,有两丈多宽,差不多一丈深。渠里挨排儿立着木桩,构成一个河栅栏。要走这条路的话,咱们就得从木桩上走过去,我怕到时候表弟害怕,不敢过。”洪四家说道:“那咱就走老街基。”佟世良说道:“走老街基,正好路过洪振海家,咱们还进他家不?”
洪四家犹豫了一下,说道:“今日咱就不去了,等回来的时候再到他家里坐吧。”说着话,三个人已经来到李家店门前的空场上,洪四家又对佟世良说道:“世良,你进去告诉你杨大叔一声,就说俺今日不回杨家堡了。把咱要去花大树的事儿告诉他。我和金栋先慢慢在前头走着等你。”佟世良答应一声,便直奔李家店去了。
佟世良去后,洪四家与金栋顺着县道往南逶迤前行,只见县道两旁长着一丛丛密实的槐柳树,矮林中稀疏耸立着几株钻天杨柳。虽在冬眠时节,但见枝杈横生,鹊巢高垒,好不轩昂!又见槐柳丛密,如一堵厚墙隔断了两厢的去路。
左侧林中那几株参天大树,来时已经见过它的道貌仙颜了,今日再见,更觉得气势磅礴。这时,隐密处传来几声钟鸣,还伴有磬鼓梵音。且看那鸦鹊安静随时,恰似皈依佛子,禅悟于身矣。忽然钟息音闭,鹊鸣顿起,只见右侧高树杈上群起响应,一时间鹊鸦跳跃,似感悟归来。
举目西望,路边好大一所院落,里面屋影重叠,不甚高的围墙内,错落着灰瓦木椽,有序地向南延伸,约占地十亩余。墙外那尺把粗的寒杨,约五步一棵,长势平齐,围着院墙整齐排列。又见飞檐中分布着老树杈桠,如伞盖般罩住屋顶,上筑鹊巢鸦窝,鸦起鹊落,喳喳闹宅,真乃兴旺之象,风貌翩翩之福地也。
洪四家正自感叹,恰佟世良回来了,便问道:“见着你杨大叔了吗?”佟世良说道:“见着了,连李掌柜俺也见着了。杨大叔要套车来送咱们,俺说不用,就出来了。”
洪四家没说什么,三个人继续前行。走不多时,忽见一条横贯东西的大渠横断去路。那渠宽约丈余,上面架着土桥。站在桥上往南看,视野开阔多了,因为已经越过了那片树林,眼前再无遮掩。望远处,丘陵起伏,树影婆娑,房舍稀疏地点缀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如诗如画,让人看了心旷神怡。
洪四家暗自感叹道:“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呀!俺要能在这里住上一辈子,也不枉了来闯关东一回!”
再看那条大渠时,只见由西向东蜿蜒,一眼望不到尽头。此时冰面上的积雪被风吹剥得斑痕累累,犹似龙钟老翁自弃渠沟,在那里等待生命的完结,凄楚可怜,令人感伤。
桥乃是用圆木叠搭而成,两端斜撑着桥拱,拱梁下并列着几根柱子。桥面上没有装饰栏杆,只见厚土层下裸露着荆笆,原来是一座简易小桥。
走过小桥,在佟世良的引导下,一行三人离开县道,随即拐进右侧的小路上,沿着凹凸的垄坝继续往南前行。往西看时,但见一条老态龙钟的护河堤突出地面约五尺余,如沉睡的蛟龙蜿蜒南北,看不见其头尾。
正行走间,忽见迎面一条小渠斜岔东南。在两渠相连的三角地带、距渠丈余远处,有一盘石碾裸露在天井中。左右看时,并不见有人家居住。洪四家甚感纳闷,便问佟世良道:“这里前后并没有人家,这石碾是做啥用的?”佟世良说道:“听说是李家店早年设的义碾。三舅你看,老街基离这里最近的人家不过一里路;东面的边家店,离这里最近的人家也不过半里之遥;再看北面的大榆树,离这里最近的人家也不过半里多路。听说是专门儿为穷人设的。”
洪四家听了,不禁感叹道:“难怪李掌柜为人这么善良,原来他祖上就这么行事!”话音落时,三个人已经来到小渠跟前。
登上渠堤,又顺势下到渠底踏冰而过,然后再登渠堤才达对岸,又见小路崎岖,似羊肠弯弯。穿过一片防风林带,走不多远又见一条小渠横断去路。
洪四家问道:“这里咋又有一条渠?”佟世良说道:“刚才咱们看见的那条大渠,自打它从辽河岔出来就分为两条,一条就是咱们刚才过的那座土桥,那是一条主渠,一直往东流入到四十里开外的招苏台河。这条小渠到老街基屯东头又折向西北,就是咱们刚才路过的那条斜岔子小渠。”洪四家问道:“这是为啥?”佟世良说道:“刚才咱们走的这块地是李家店的。具体是咋回事儿,我也说不清楚。只听人家说,当年辽河发大水,因为这里地势低凹,后来决了口,就冲出了那条大渠,随后又分出两条小河叉子。为了防止河水再次泛滥,等洪水一退下去,李家就联络沿路人家共同出钱修了这条大渠,然后又把小河叉子也修顺了,所以就形成了现在这样一个三角相连的水渠。”
洪四家恍然大悟,说道:“我说呢,原来这河叉子是被洪水给冲出来的呀!”
翻过小渠,三个人很快进入老街基屯后街。所谓后街,只住着几户零散人家,说它成z字形分布,却又象个大问号。他们没从屯中间穿行,而是顺着屯外的岔道直奔辽河老堤。等又穿过一片林带之后,才又看见路东有两户座北朝南的人家。
要说人世间的事确实是世事难料,几年过后,东户这三间泥土房便易姓换主,成了洪四家一家人的安身之所,圆了他爱慕这块风水宝地的心愿。(西户是方大成家)。这是后话,暂且不说。
且说十字路口东侧路南有一口水井,井台高出地面约三尺余,成三十度斜坡与路相接。井台的东南角长着一棵碗口粗的垂柳,宛如仙姬般婷婷玉立,只见它“秀发”垂地,姿态优美。虽在闭月之期,但那枯枝败杆依然扬丝撩人,似病中西施懒得梳妆,——憔憔悴悴,掩不住风流。
井东面与南面是一片开阔地,一眼望过去,只见丘陵起伏,枯草萋萋。那连接邻里亲情的羊肠小道,曲曲弯弯,似一条永远也扯不断的纽带,连接着每户人家。
行走在起伏跌宕的小路上,不时看见参天大树拔地而起,它们伫立在丘陵下或十字路口旁。那幽深的蕴涵,透着无限的诱惑,让人时时遐想,间或陶醉。那夹道槐柳,随着弯曲的村道向前延伸,形成一道自然走廊,让人觉得:像在远古的时空游走。
与井相对,路西有一户座西朝东的人家,似金鸡独立,仰望东方,平添韵味。南面不远处,几户人家一字相连,由东向西绵延。
开阔地南端,约半里之遥,是一溜座北朝南的房舍,东西长一里余,高树分布在房前屋后,似广寒移来,颇显小屯娴雅、静谧。
佟世良引叔侄二人从十字路口转弯向西,顺马车道走不多远,只见丘陵下一户人家,房屋周围栽着秫秸障子;房前屋后也有几株老树掩映。
佟世良抬手一指,说道:“三舅你看,那就是洪振海家。”
洪四家一听,紧走几步,要上前去看究竟,但被篱笆障子挡住了视线,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样子,只觉得院子挺大。
佟世良问道:“三舅,要不……咱们进他家喝口水?”洪四家说道:“要是进去的话,咱们今日恐怕就去不了花大树了。我看……还是等回来再去他家吧。”
佟世良没说什么。三个人马不停蹄,顺着洪振海家房后那条马车道直接上了辽河老堤。站在堤上瞭望四野,眼界更开阔了。转眼看去,只见东西南北烟云如织,大地斑斓。风林树下散落着茅屋柴舍,雾濛濛,山峦带影;林漠漠,风云浮动;天蓝蓝,色碧阳红;大地斑剥,载物和人。
老街基屯的全貌顿时映入眼帘,清晰可见。除了先前描述的人家之外,东北角上还有几户人家隐蔽在柳荫之下。仔细观览小屯子,那结构又似阿拉伯数字5的形状了。凡是有人家之处,都见大树高耸;方圆数十亩之内,农户人家稀疏地散落在丘陵旁、古树下,曲指算来,约有二十几户人家。可见地广人稀,美景如画,真乃北国“桃花园”也,谁说僻野无天工?
此时再看洪振海家的院子,便一目了然了,只见北房乃三间起脊大草房,东西厢房各四五间,皆是平顶房。东厢房前零乱地堆放着些什物,还有很大一堆白石灰,看来他家的纸坊还不算小。
洪四家说道:“乍看振海家的纸作坊还不小呢!”佟世良说道:“比起大榆树街上的原方纸坊可小多了。”洪四家说道:“能干到这个份儿上,已经不容易了!”
且看那蜿蜒的河堤从南到北直达天际,一眼望不到尽头。辽河睡在它身旁,宛如一条待醒的白色巨龙,静卧在那里一声不响,更让人觉得它深沉老道。他们轻轻走过,生怕惊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