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寿春一边招呼客人进屋,一边冲屋里说道:“屋里的,客人到了,快备茶。”
吕氏在屋里听见,忙把手中端着的长烟袋磕掉烟灰,顺手放在烟笸箩旁边,忙下炕招呼客人,见洪四家怀中抱着一个满脸是血的孩子,马上走到跟前看端的,不禁诧异道:“妈呀,这是咋整的?刚才听说孩子丢了,我寻思大榆树统共才巴掌大的一个地方,哪能就丢了呢?想必是孩子贪玩儿、爱热闹,走不远的,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准回来了。啧啧,谁成想成了这样呢!”说完,立即吩咐家人打水给金栋洗脸。
李寿春说道:“屋里的,你先在装药的匣子里找找,看还有没有‘童子惊风散’了?这孩子被打成这样,肯定吓着了,得麻溜给他吃上,让他镇静镇静,不然落下毛病可咋整?”说完,瞅着金栋的头叹了口气,接着又说道:“边景春这损小子,手也忒黑了?他如果有点儿人性的话,咋也不能下这样狠手!对了,屋里的,把白药也找出来,给孩子脸上破皮的地方都撒上一点儿,免得‘孬发’了!”
吕氏答应一声,一边吩咐家人找药一边说道:“这个该天杀的边毛驴子,不得好死的狗杂种,他咋……咋这么没有人心肠呢?”
且说费氏进屋之后,赶紧从洪四家手上接过金栋,只顾看着金栋掉眼泪了,竟忘了给吕氏拜年问好了。
洪四家也是心乱如麻,坐立不安,皱着眉头轻嘘短叹,暗想:“来了这几个月,先是给杨大哥添麻烦,今日来给李掌柜拜年,唉,这又……老天爷咋净和俺过不去呀!”想到此,便要起身告辞,但见杨德山浓眉倒竖,坐在炕沿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口。
正这时,家人张姐端来茶水,给每人斟了一碗之后,然后把“童子惊风散”与白药递给吕氏。
吕氏接过“童子惊风散”,赶紧打开包装纸将药末倒在一只茶碗内,接着吩咐道:“他张姐,你再把开水稍凉上一点儿,我一会儿冲药用。”张姐答应一声,转身端来一只茶碗递给她,说道:“太太,我已经预备下了。”吕氏满意地冲她笑了笑,说道:“没有你的事儿了,赶紧忙你的去吧。”
张姐出去之后,吕氏先把水倒进装药的茶碗里少许,然后从头上拔下银簪在茶碗里转动了几下,等把药搅拌均匀了,端到费氏跟前说道:“大妹子,快别憋屈了。来,赶紧把药给孩子喝下去,完事儿让他稳稳地睡上一觉。放心吧,这药可好使了。”
见吕氏如此平易近人,费氏心里热乎乎的,眼泪止不住滴答滴答往下掉,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谢谢内掌柜的。俺本来是给您磕头拜年来的,可如今……反倒给您添麻烦了。”吕氏说道:“大妹子,看你这话说的,啥麻烦不麻烦的,做人就要有良心,不然那还叫人吗?”
费氏说道:“内掌柜的,您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呀!”吕氏笑说道:“我如果是观世音菩萨的话,非把那些作践人不遵教化的活‘毛驴’们,统统都打到十八层地狱里去不可,省得他们成天胡作非为,专作害老百姓!”
费氏听了,眼泪越发掉个不停。
李寿春说道:“大妹子,我祖上也是山东人,说起来咱们可是同乡。常言说:‘人不亲土还亲呢。’只要你们喜进我的家门,就啥也别说,咱们就是朋友。如果太生分了,倒显得我待客不诚心了。”说完,又转头问佟世良母子道:“刚才在外头挺乱的,也没顾上问,我看你们和洪兄弟一家好像挺熟的,你们认识?”
李寿春话音刚落,杨德山便瞅着他诡密地一笑,说道:“大哥,你猜猜看,看他们是谁?”
听杨德山这么说,吕氏佯嗔道:“妈呀,你瞅德山兄弟这话问的?他如果知道他们是谁,那还用问吗?”杨德山马上瞅着她笑说道:“大嫂,你先别埋怨,你也猜猜看,看他们究竟是谁?”
李寿春说道:“出门遇乡亲,这也不是啥新鲜事儿。都说天地挺大的,其实我看不然,不知道啥时候或在啥地方就会出乎意料地遇上个熟人啥的,这也不奇怪。”杨德山摇摇头,然后说道:“不对。大哥你再好好猜猜,准让你意想不到。”
吕氏见杨德山说话神道道的,便眯起眼睛瞅着杨德山挖苦道:“照你这么说,这位大姐莫不就是洪兄弟要找的姐姐不成?哦,因为她在三棵树听见信儿了,就麻溜赶过来了?”
听吕氏这么说,杨德山忍不住哈哈笑道:“嫂子,你说对了!你刚才说的一点儿都不错,这位大姐就是四家兄弟要找的姐姐。”
杨德山话音一落,只见李寿春惊得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眼睛也一眨一眨的,直瞅着洪四家发愣,过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道:“兄弟,德山说的……可都是真的?”洪四家眼里含着泪花说道:“是呀,是呀,杨大哥说的没错,她确实是俺要找的姐姐。”
见洪四家回答肯定,吕氏也是茫然不解,只见她瞅瞅杨德山又瞅瞅洪四家,然后问道:“不是说在三棵树吗?咋又在咱这旮了?”李寿春忙问道:“是呀,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呀?”
杨德山抽了一口烟,不紧不慢地说道:“某们本来想突然给你们一个惊喜的,谁知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来,——都让边景春那鳖犊子把事儿给搅和了。”说到这里,他又抽了一口烟,接着说道:“其实他们姐弟俩在你们家门口相遇,那也是刚刚见面。”
听杨德山这么说,李寿春更摸不着头尾了,忙问道:“咋回事儿?我咋越听越糊涂呢?”杨德山说道:“常言说:‘人的命天注定。’这话搁现在看,好像有点儿道理了。为啥这么说呢?其实大姐家住在大榆树这件事儿,某们也是昨天才刚刚知道的。是这么回事儿,昨天铁匠刘大哥他们去我家串门儿,说起话来了,就问四家兄弟:‘……你敢肯定要找的姐姐一准儿就在三棵树吗?’当时四家兄弟也是含糊其词。大家就说:‘某这旮叫树的地方可多了,说不定就在某这旮呢。’果然,一说名字还真就在大榆树。唉,这事儿拖到现在才整明白,都怪我当初少问了几句话。但总的来看还算不错,老天爷并没有作弄四家兄弟,没等开春以后走冤枉路呢,就提前把事儿给捅破了。要不然等积雪一化,他们如果真的去了三棵树,那岂不是南辕北辙——走两岔去了吗?现在想来还真让人有点儿后怕呢。”
李寿春听完,果然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接着说道:“吉人天相,吉人天相呀!”
杨德山哈哈笑道:“四家兄弟,咋样?我没说错吧?李大哥听了准念佛是不是?”
吕氏眨了眨眼睛,说道:“哎呀妈呀,可真悬!这真是老天爷开眼、佛爷保佑、神明指点!不然等天暖和了,洪大兄弟一家如果真奔三棵树去了,那可咋整?”
再说佟洪氏,自打她进屋来便与佟世良坐在炕梢闷声不语,还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只管听大家说话。又因先前大家都忙活金栋,她也伸不上手,便一直呆呆地看,所以插不上话。这时,她见李寿春与吕氏为人随和,一点儿嫌贫的神情也没有,她那颗紧张的心才逐渐松弛下来,便说道:“俺姐弟们今日能不费周折地相遇,都是因为碰上了李掌柜和杨兄弟你们这些好人了,俺谢谢李掌柜和杨兄弟了。”说着,站起来冲李寿春和吕氏夫人及杨德山躬身施了一礼。
三个人见了也忙还礼,齐声说道:“见外了,见外了。”
费氏揽着金栋,止不住泪流满面,说道:“俺姐说的是呀!想俺一家三口讨吃要饭、风餐露宿、一路颠沛,要不是遇见杨大哥和李掌柜你们这样的好人,俺一家三口甭说去三棵树,就光这大雪天又饥、又累、又饿的,俺们这把骨头早不知道扔在哪里了……唉,想一想俺们这么挣命都是为了啥呀!”说着,撩起衣襟擦了把眼泪,然后看着躺在怀里半昏半睡的金栋又说道:“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这个孽种呀!要不是为了他,俺也不至于千程百里地来遭这个罪,差点儿把命搭上不说,如今见他这么不听话,俺真是伤透了心……”
这时,吕氏盘腿坐在炕上,顺手拿过长烟袋装上一锅烟朝两位女客让了让,都说不会,她便一口叼住汉白玉烟袋嘴;银环眼快,马上拿起火筷子在火盆里夹了个火炭给她点着。她紧嘬了几口,吐了一口烟之后,便美美地抽起来。那一团团烟雾顿时笼罩住头顶,似浮云流动,更似海潮来袭。接着她又鸭子汆稀般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液,然后说道:“大妹子,看你把这嗑儿唠的,孩子他懂啥呀?像他这么大正是海淘胡作的时候。家家孩子都这样,等再长大一点儿自然就好了。”费氏说道:“内掌柜的,你是没见俺这孩子……”
李寿春说道:“孩子任性,关键在大人教导。你不教他,他就像一匹野马似的,时间一长就拢不住了。弟妹你也不用太伤心,往后多教导教导他也就是了,等长大一点儿自然就好了。”
洪四家说道:“李掌柜说的是,这孩子就是给惯的,再不教导,恐怕……”说到这儿,随即将话锋一转,又说道:“今日俺来,主要是给李掌柜拜年来了。俺来了这几个月,您没少照看俺。虽说乡土情深,但毕竟是萍水相逢。您为人仗义,确实让俺感动,也不知道该说啥才好。俺来看您也没拿礼物,就受俺一拜吧。”说着,手撩袍襟跪倒在地上,接着磕下头去。
李寿春赶紧上前搀住他,说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虽略施小惠,但实不足挂齿。想人生流弋,沧海漂浮,难得的是一个缘字。今后你们只要肯认我这个乡亲,有啥难处尽管说话。”洪四家说道:“李掌柜,您这话诚如泰山,俺就是用千言万语也难表达心中对您的感激之情。俺活了半辈子了,只因家境贫穷,从没遇见过像您这样怜贫惜弱的官绅老爷。说句恭维的话吧,您的厚德可比古圣贤,您的慈悲之心也可与菩萨相比呀!……”
李寿春说道:“兄弟言重了,言重了。我乃沧海一滴,只是洁癖自好,远避污泥而已,怎敢与古圣贤还有菩萨相提并论呢?我以为:人生本无恶,只是恶自生。大家广结善缘,共修善果,何愁恶不自灭呀!”
杨德山说道:“李大哥说的是呀!四家兄弟,你也不必为这事儿过意不去。李大哥是个实在人,你就甭客气了。”
洪四家说道:“李掌柜,俺也知道好话不说三遍,说多了就成废话了。俺现在就告辞。俺原打算给您拜完年就去俺姐家。俺姐弟们多年没见了,有很多话要一吐为快。”李寿春说道:“你们姐弟已经见面了,往后说话的工夫长着呢,也不差这一时。既然到家了,咋也得吃了饭再走。饭,厨房都预备下了,说话的工夫就该开饭了。”
吕氏说道:“可不是咋的?大过年的,好不容易来一趟,哪能不吃饭就走?都坐好。从现在起,谁也别再说走这个字,听见没有?”说完,吩咐上茶。
上茶毕,吕氏喝了一口,然后对李寿春说道:“我说当家的,今天孩子被打成这样,咱不能就这么和边毛驴子拉倒。不管咋说,洪家大侄子是来咱们家串门儿吃的亏,如果没有个啥响动,那往后……老边家那鳖犊子还不更得骑在咱脖子上拉屎呀?”
洪四家忙说道:“不中,不中,千万不要为了俺和人家伤了和气。再说孩子也没咋的,就是有个差错也怨孩子不懂事,怨不得别人。自打俺一家人来到这里就给您和杨大哥添了不少的麻烦了,俺都不知道该说啥好了。”
李寿春呷了一口茶,说道:“洪兄弟,你别心焦,我正在心里合计这个事儿呢,我想……”恰这时李四进来禀道:“掌柜的,那帮耍社火的,咱都放过赏了,他们还赖着不走,说是饿了,让掌柜的赏酒饭呢。”李寿春说道:“每人再赏一升米。”李四答应一声便出去了。
杨德山磕掉烟灰,接着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液,然后说道:“照我看,今天这帮耍社火的总赖着不走,说不定又是边玉亭那老狗使得坏,不然都放赏了,咋还赖着要酒饭、存心耍二皮脸呢?”
李寿春坦然一笑,说道:“凭他咋的,不就是多给几升米吗?”杨德山说道:“就你心眼儿好使!”然后又说道:“咱先不说这个了,可今天孩子挨打这件事儿,正如嫂子所说,总不能就这么悄没声地咽下这口气拉倒吧?要不……咱去乡公所告他个王八蛋**的,你看咋样?”
听杨德山这么说,李寿春不由得手拈胡须沉吟半晌,说道:“告状虽是正理,但如今世道你还看不出来吗?”杨德山说道:“咋的?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李寿春说道:“自古以来,民告官就是大忌。更何况,如今的满洲国不管大事小情都是日本人说了算呢。他们所依赖的根本是啥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是乡绅和警察。你去告警察,那不是往日本人的疮口上撒盐吗?就拿乡公所来说吧,乡长虽然是本地人,但副乡长就是个日本人。乡长形同虚设,不管啥事儿都是副乡长说了算。乡长张承礼你又不是不知道,原是个穷教书的,他能惹得起边景春和日本人吗?除非告到副乡长方田那里,兴许还能管点儿事儿。可前题是,那也得碰上他心顺才行,不然你想想看,那可能吗?”
杨德山愤愤说道:“妈了个巴子的!难道这世上真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了?小心把我给逼急眼了,我……”
李寿春忙打断他的话,说道:“兄弟,不可蟒撞。这事儿让我来考虑好了。”
说话唠嗑,时光过得很快,不觉已经到了正晌午,可金栋还不肯睁眼睛。费氏揽着他,时不时地掉下泪来。佟洪氏坐在她旁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陪着她落泪。银环与佟世良在一旁也是无所是事,显得无精打采。空气就像停止了流动一样,直觉得透不过气来。
吕氏见费氏难过,便劝道:“大妹子,快别伤心了,我看孩子也没啥大碍,吃上药睡一觉,我看醒了也就好了。”费氏哽噎着说道:“内掌柜的,俺不光是为孩子掉泪呀,俺是……俺是……”
吕氏一听,笑说道:“妹子,你啥也别多想,在姐姐家就和在自己家里一样,听见没?”
正说着,金栋终于把眼睛睁开了,见自己躺在娘怀里,他往四下看了一眼,然后搂着费氏的脖子浑身抖个不停,还直把头往费氏胳肢窝下钻。
费氏忙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眼中流着泪说道:“儿呀,别怕,娘抱着你呢。”佟洪氏也拍拍他的屁股,说道:“俺孩儿不怕,咱现在是在李掌柜家里,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咱了。”
吕氏说道:“是呀,孩子,你别怕。在大妈家里,你啥都甭怕。你等着,大妈去给你拿好玩儿的东西去。”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去不多时,吕氏端着个小笸箩回来,只见里面装着鸡毛毽子、木尜、不倒翁、洋娃娃、猪“胳拉哈”等。她把东西往金栋面前一放,说道:“孩子,你看哪个好玩儿就拿哪个玩儿去吧。今天某家那两个混世魔王都去他姥姥家了,要不然那可就热闹了!”说着,抓起一把“胳拉哈”转手往上扔起一颗,然后伸食指往炕上一点,紧接着又把攥着的“胳拉哈”转手往炕上一撒,随即翻手接住刚扔起的那一颗,接着又拣起炕上的一颗或两颗,随后又扔起手中的这两颗,然后再翻手抓起炕上的一颗或两颗,接着又转手放在一边。她这样反复地抓着、扔着,大家在一旁观看,只觉得:她是抓着一串珠子在那里上下舞动,一堆“胳拉哈”被她玩得噼呖啪啦山响。她一边抓口中还一边数着数,只听她不停地数着:“一个,两个……”
见吕氏这么随和,费氏心中暗叹道:“多好的一个人呀!一点儿身架也没有。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好人有好报……”这么想着,眼中立即堆满了泪花。
抓“胳啦哈”本是小姑娘玩的游戏,然而吕氏年近半百的人了,还玩得柔韧自如。杨德山看了,禁不住赞叹道:“嫂子,如今你这双手还这么灵巧,抓‘胳拉哈’就像小丫头似的呢。要这么看的话,你可是个老顽童了!”说完,哈哈大笑。
吕氏听了,只见她撇撇嘴,然后斜瞅了杨德山一眼,说道:“你以为呢?我小时候抓‘胳拉哈’抓得好着呢!”杨德山便撺掇银环道:“闺女,你去抓几下,让你大娘看看,看能比上她小时候不?”
银环早就心痒痒了,听爹这么说,马上乖巧地走到吕氏跟前说道:“大妈,让我玩儿一会儿呗?”吕氏又撇撇嘴,说道:“行。你就听你爹的吧!你等着,我去拿好东西去,看你是玩儿这个还是要好东西!”说完,咯咯笑着走了。
银环立即斜坐在炕上,随手抓起“胳拉哈”,也是翻手先扔起一颗,接着用食指往炕上一点,然后放下手中的,紧接着又反手去接扔起的那一颗。你看她:
体态轻盈,神情妩媚,一招一式都像蜻蜓点水。只见她:头随物动,追看“燕子”
钻天。那莺廻鹿转,宛如常娥奔月。她一会儿仙鹤点头,一会儿又雄鹰展翅;头随
物落,双目如钩;不管上天入地,哪个能脱得她那只巧手?真个是:
嫦娥奔月轻舒臂,仰望寒宫几回头。姣巧玲珑太真妒,沉鱼落雁也含羞。
到底是小姑娘,那神态、那姿势,简直是:云中仙子翩翩舞,飘飘洒洒踏雾来。
李寿春赞叹道:“银环这孩子手就是巧,心眼儿也灵透,等长大了准错不了!”
杨德山更是合不拢嘴,眼中噙满了喜悦的泪花……
金栋躺在费氏怀里,一直斜着眼睛看银环抓“胳拉哈”,见银环玩得开心,他顿时忘了恐惧与疼痛,马上挣脱娘的怀抱,立即蹿到银环跟前说道:“银环姐,俺也要耍。”说着,抓起炕上的“胳拉哈”往起便扔,可还没等他抓起炕上的呢,扔起来的那一颗早落下来了,只急得他满头大汗,却是抓起炕上的,怎么也接不住落下来的。
银环说道:“别着急,你看我咋抓。”说着,抓起“胳拉哈”给他做示范。可金栋怎么也学不会,只急得两眼冒火,脸色都变青了,可那“胳拉哈”就是不听使唤。只见他一会儿抓抓头,一会儿又揪揪耳朵,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这时,吕氏抱着个瓷罐子从外面回来,见大家都在看银环教金栋抓“胳拉哈”,便一屁股坐在银环身边,忍不住说道:“你们看这闺女有多着人喜欢?唉,就是……”说到此,喉头一热,然后撩起衣襟擦眼睛。
忽听吕氏感叹,又见她擦眼睛,银环心中一酸,放下“胳拉哈”,起身来到爹跟前,依在爹怀里叭哒叭哒掉眼泪。
见女儿落泪,杨德山的眼睛也潮湿了,他抚摸着女儿的头,也禁不住落下泪来。
见此情景,费氏也擦眼睛,佟洪氏也抬袖子。
金栋这回可逮着了,只见他把“胳拉哈”舞弄得哗啦哗啦山响,只是扔起一颗再抓起炕上的时,怎么也接不住落下来的。
且说吕氏见银环落泪,直后悔自己的嘴巴没有把门的,正不知道如何安慰银环呢,一低头恰看见自己怀中抱着的瓷罐子,马上走到银环跟前拉起她的手说道:“闺女,你跟大妈来,大妈给你糖球吃。刚才光顾瞎忙活了,就把这事儿给忘了。”说着,把银环拉到炕梢头坐下,然后转身把瓷罐子放在柜盖上,接着打开瓷罐的盖子从里面抓出一把糖球塞给银环,说道,“来到大妈家,你可千万记住:别装假。相中啥了就和大妈说一声,听见了吗?”银环点点头。
吕氏一拍银环的肩头,说道:“唉,这就对了,丫头!”说完,掏出帕子替银环揩了揩眼睛。
一见“风波”平息了,吕氏便吩咐厨房开饭。不一会儿,炕上挨排摆了两张小饭桌,饭菜也陆续摆在桌上。看那饭菜时,主食有白面饺子,另外还有一盆大米干饭。菜很简单,猪肉酸菜炖粉条,另有几样家腌咸菜;主随客便,喜欢吃什么便吃什么。
李寿春、杨德山、洪四家三人,仍坐在八仙桌前没动。桌上除了炖酸菜外,还切了两大碗熟猪肉,又切了一盘咸鹅蛋、一盘咸鸭蛋,煎炖辽河鲤鱼一条,炒花生米一碗;其余的便是自家腌的咸菜,例如:酱腌黄瓜、豇豆角、咸土豆等。另有一坛烧酒摆在桌角上。
李寿春回头看见佟世良坐在炕上,便说道:“大侄子,你也过来坐吧,陪某老哥几个喝几盅。”
佟洪氏说道:“李掌柜,这可使不得,他还是个孩子。再说了,他从来没喝过酒。”吕氏说道:“哟,你看大姐说的,都这么大的小伙子了,咋还当小孩子看呢?某家任卿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娶媳妇了。”
李寿春说道:“可不是咋的?快让他过来坐吧。”洪四家说道:“就让他坐在炕上吃吧。俺姐说的是,他还是个孩子。”杨德山呵呵笑道:“我看世良这孩子挺不错的,又懂规矩,又稳当。来,坐在大叔跟前,少喝点儿。男人嘛,不会喝酒那算啥?来吧,不怕的。”说着,起身把佟世良拉到八仙桌前,然后挨着他坐下。
吕氏见佟世良被杨德山给拉走了,遂招呼佟洪氏与费氏,说道:“咱们不管他们,咱们吃咱们的。”接着叫银环与金栋把桌子并过来。
原来摆两张桌子,本打算老姊妹仨坐一张桌子,仨孩子坐一张桌子。现在佟世良被拉去八仙桌那边坐了,吕氏说道:“咱们五个人凑到一张桌子上来吃吧,这样又亲近又热闹。”说完,分宾主坐下,吕氏坐在炕沿上,佟洪氏坐在她里边,两个人面西而坐;费氏与金栋面东而坐;银环在里面打横。
大家坐定,吕氏举箸,说道:“谁也不许装假,一共两样饭,谁愿意吃啥就吃啥。来,动筷子。”
白面饺子与大米饭都是目前的稀罕物,现在摆在大家面前了,一时竟不知吃什么好了,只见佟洪氏与费氏瞅着两样饭直发愣。
吕氏笑说道:“快动筷子,都别愣着。”说着,先夹了一个饺子放入口中。
于是,佟洪氏与费氏一起效仿,都先夹饺子吃。看金栋时,只见他坐在饭桌前把嘴撅得老高,两只眼睛还直盯着银环的衣兜,根本不看桌上的饭菜。
见他不吃饭,费氏说道:“快吃吧!这么好的饭,平时想吃都吃不着,只管傻看啥?”金栋也不言语,越发把嘴撅得高高的。
吕氏瞅着金栋笑说道:“咋的?嫌大妈家的饭不好吃是咋的?傻孩子,平时咱可吃不上这白面饺子和大米干饭。如果谁家吃了,一旦让日本人知道了,那就得被说成是‘经济犯’,然后抓去蹲‘笆篱子’。听大妈的话,快吃吧,一会儿某大伙儿把饺子和大米饭都吃完了,到时候你再想吃可没有了?”佟洪氏也说道:“是呀,俺栋听话。你看这么好的饭,平时你想吃可又上哪里去吃哟!”
金栋仍不作声,竟然掉下眼泪来。大家莫名其妙,不知他因何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