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祈赶到病房的时候,老人家身上已经插满了管子。凌母坐在床边红着眼眶,凌父则是望着窗外发愣,唯独不见凌霄的身影。
“爸、妈。”宁祈轻唤了一声,凌父转过身来看着她点了点头。
“来啦。”
“宁宁。”凌母答应了一声,喉咙就又堵住了一般哽咽起来。宁祈见状赶忙走上去轻拍她的背。
“姥姥怎么样了?”边拍边看向床上的老人。
不细看也罢,一细看宁祈瞬间感到一阵晕眩。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老人又瘦了,准确得说是干瘪。她的鼻孔里插着呼吸管,手臂上吊着点滴,眼皮没有完全合拢,脸色蜡黄蜡黄的,没有半点生机。倘若不是一旁的心电监护仪有规律地发出滴滴的声响,她真以为老人已经驾鹤归西。
“姥姥差一点就过去了。现在还在危险期。”凌父代替凌母开了口。
“……”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宁祈只得转移话题,“凌霄呢?”
“他出去找医生谈了吧。”凌父这样说着,却在宁祈背后做了个抽烟的手势,然后用口型告诉她三个字“楼梯间”。
宁祈点点头:“那我也去看看什么情况。”
快步离开低气压的病房,整个医院的消毒水味道似乎又加重了一般让宁祈有些不适。转了个弯,她打开安全通道灯牌下沉重的楼梯间大门,只见一个人背对着自己坐在楼梯上。
没有窗,楼道的灯光只靠头上一盏白炽灯维持,显得更为阴暗。宁祈深呼吸了一口气,放轻脚步走过去,刚想喊对方的名字,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只颤抖着的右手,手指间还夹了一根未点燃的香烟。因为那手抖得过分厉害,好像整个人都跟着那只手在颤动。因为这一幕宁祈明显感觉胸口一紧,不自觉地伸出右手去握住了那只手。
被握的人显然一愣,继而仿佛猜到背后是谁一般缓缓地扭过头来,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楼梯间也不许抽烟。”
这句话说得无助,宁祈的眼立马就红了。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凌霄。左手搂住他的脖子,右手依然维持着握住他右手的姿势,将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她愤恨自己口拙,都想不出措辞来安慰凌霄;又厌烦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没出息地掉眼泪。忍住吸鼻子的声音她能做的只是紧紧地像这样抱住凌霄,用她的力道告诉他,还有她在。
似乎是感觉到脖子上的湿润,凌霄试图转过头来。宁祈立马放开了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模样。但松手的瞬间反倒被凌霄回身抓住了两个胳膊。她只有拼命往后缩,并偏过脸去尽量让眼泪不要落下来。
“傻瓜……”凌霄停止了动作,静静地望着她,“你哭什么啊。”
“你不要太难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宁祈试图安慰,一开口声音却已经变了。
“你看起来比我还难过。”凌霄却笑了。
“别笑。”宁祈却不想看到这个表情。
“怎么?还要我哭啊?”
“我宁可你哭……”说着又一颗眼泪落下来,宁祈觉得很难受。一面是因为姥姥,一面是因为她心疼凌霄,她知道姥姥对凌霄有多重要。
“别自己扛着好不好?”她抽吸了一下鼻子,“还有我在你身边……”
“傻姑娘。”凌霄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伸出手来拭去宁祈脸上的眼泪。只是那眼泪好像流不完似的,擦了两三次,凌霄自己的眼睛也开始红了。
就在他的眼泪即将涌出眼眶的瞬间,他一把抱住了宁祈:
“我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准备,以为自己可以接受一切了,到现在却才发现这个准备给我再长时间我也是做不好的。”
“没关系。”宁祈用力地反搂住他,“没做准备也没关系。我会陪你承受这一切,直到你能接受了、不那么难受了。只要你答应我别一个人挺着,在我身边可以软弱一点,让我来替你分担。”
凌霄没有回答,只是把宁祈抱得更紧了。
姥姥的状况不容乐观,之后的几天凌霄每天到医院报道,宁祈也是工作一结束就过去陪着。医生说姥姥已经油尽灯枯,估计也就这几天的事了,整个家庭都气氛沉重。其间姥姥有醒过来一两次,不过头脑显然已经不太清醒了。她总是重复说着凌霄小时候的事情,同样的内容,一遍又一遍。每当此时,凌霄就会坐在床前,轻轻抚摸着老人干枯的手,静静地聆听着。
该来的总归要来。这个傍晚,宁祈从医院外面买来晚餐,刚进病房就看到一堆医生围着姥姥的病床。凌母不停地呼唤着姥姥,而凌霄则是呆呆地站在墙角。
不久医生散了,宁祈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她只看得到凌霄绝望的神色。她看着他缓缓地走到病床前,拒绝了护士的帮忙,亲手小心地除掉插在姥姥身上的管子、输液的针头,然后用酒精棉球轻轻地擦拭。接着他托住了姥姥的下巴,听说人死之后肌肉放松,要在僵硬之前让嘴巴闭合,否则之后就会保持张嘴的状态。所以凌霄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动作,胳膊还不敢放下怕压着姥姥似得悬空着。
“我来吧。”旁边的凌母劝说。
“我来。爸妈你们帮姥姥办手续吧。”那是到追悼会之前宁祈从凌霄口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追悼会当日,来了相当多的人。凌霄的姥爷是将军,姥姥也是名将之女,因此即便现在的凌父无权无势,凌家的人脉关系还是不容小觑。王伟豪、田贝、吴光俊一行人也来了,只不过凌霄并没有特别招待他们,无论见到谁,他都是同样的僵硬又沉默,偶尔挤出一些冷冰冰的客套话。宁祈自然早把这些看在眼里,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凌霄。对方如同把自己冰冻起来一般,任何人只能隔着冰块远远地看着,触碰上去又冷又坚硬。
“嫂子,辛苦了。”葬礼中途,等待骨灰的间隙,吴光俊主动过来打招呼。
宁祈看了眼凌霄那边,王伟豪和田贝正陪他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说着什么,不过他还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不辛苦,应该的。”
“我霄哥是姥姥带大的,所以感情不一般。他受到的打击应该很大,所以很多事情顾虑不到,可能要你来忙了。”
“我明白的。”
“嫂子你可要做好双重心理准备。”吴光俊忽然凑到宁祈耳边。
“追悼会只是一个开始。凭凌家曾经的地位,估计从明天开始会有一拨又一拨的人来拜访。要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凌家现在到哪儿也说不上什么话,但你知道官场就是讲面子讲逢场作戏,来一趟你给不了我什么,也显得我有道德讲义气。所以从明天开始估计会有很多人来叨扰你们。”
宁祈皱了皱眉。
“第二重,就是霄哥这个样子。之前我们相处那么多年,这样消沉的霄哥我总共只见过一次。那时候他也是这个样子,对谁都不理不睬,像是自带了一面墙。也就是从那次他的性格大变,本来玩笑也很多人也很开朗的,突然就话少得可怜。现在这次……”他看了看凌霄的方向,“我真有点担心他变得更阴沉。你知道他呀,有时候其实很钻牛角尖,不愿意放下。”
宁祈叹了口气:“我明白,不过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他。除此以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也许陪着他就好了。”不知什么时候,田贝坐了过来,“第一次他意志消沉是因为Aphro……”
“贝贝姐!”吴光俊似乎是想打断她的话,他拼命向田贝使眼色。
“没事,宁祈知道Aphro。”
“啊?”吴光俊诧异地看了眼宁祈,宁祈点了点头。
“偏偏那个时候我们各自都有事,外加凌霄大部分时间都在英国,所以我们把那件事低估成一个失恋,就没怎么管他。直到意识到他性情的变化,但那时已经迟了。”田贝露出后悔的神色,“不过现在情况不同,姥姥一把年纪,过世是必然,凌霄心里也清楚。再加上他身边有你作陪……”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可以起到作用……”宁祈咬住了嘴唇。
“至少从追悼会到现在,他都有在依赖你,放心地让你去处理各种事情。”田贝拍了拍宁祈的肩膀,“要知道,他不是轻易相信别人的人。但他信你。”
“23号。”大厅的喇叭响起来,连同墙上的看板也换了数字。
宁祈没再继续聊天,站起身来她走向凌霄,而对方似乎也在等待她似地看向她的方向。宁祈上前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走吧,我们带姥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