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案上已经放好了棋盘,棋盒,刘过的目光从棋盘上滑过,落在后面跪坐着的少女身上:容颜清丽,肌肤胜雪,月白色绸衫柔滑的勾勒出纤细姣好的曲线,比黑缎子还要柔亮的秀发拢在身后,此外身上再无修饰,其清如月,其淡如梅。
刘过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认出便是每日跟他一起著书的那个“王华”,只是这时候给人的感觉与往日那个形容滑稽、言辞犀利的小书生完全不同。
不过,面前的女子美则美矣,但是仿佛是高处云端的仙子,给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
刘过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在她对面的蒲团上跪坐下,说了声:“让你久候了。”
王雨霏浅笑道:“我还以为刘兄今晚不来了。”
刘过道:“王兄相邀,敢不从命。”
王雨霏笑道:“你现在还称呼我王兄?”
刘过一怔,随即笑道:“疏忽了,应该改成王小娘子才对。”
王雨霏从棋盒中取出一枚白棋,对刘过道:“我就不和刘兄谦让了。”说完在棋盘上首先落下一子。
刘过也从棋盒中拿了一枚黑棋,下了一手。
王雨霏问道:“现在书已著成,刘兄打算下一步怎么做?”
刘过道:“自然是雕版印刷,然后托付书商贩卖。”
“雕版印书,花费可不小。”
“正好还要请王小娘子帮忙。”
“印书用的花销我自然可以帮你,但是印书售书,还要劳烦刘兄自己费心了。”
刘过拱了拱手说:“这雕版印书和找书商之事,我还要请教王小娘子呢。”
王雨霏也不回礼,低着头落下一子,看似漫不经心地道:“人家已经帮你把书都写出来了,还要人家帮你印书卖书,刘兄忒也贪心。”
刘过心头一跳,这感觉咋像调情呢,抬头看了王雨霏一眼,只见那清若秋泉、洁若寒梅的女子在灯光下清丽不可方物,不由得砰然心动,匆匆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再不看多看一眼。
王雨霏睇了刘过一眼,问道:“你刚才这一子真要这么下?”
刘过往棋盘上看了一眼,觉得并无不妥,道:“自然是要这样下,怎么了,应该不违规吧?”
王雨霏道:“不违规,但是这样下你就输了。”
刘过瞧了半天,还是没有看出自己输在什么地方,便道:“自然已经落子,刘某便不会反悔。刘某棋艺虽差,但是棋品却是杠杠的。”
王雨霏掩嘴一笑,道:“你这人说话倒也有趣,什么叫‘棋品杠杠的’?还有,脸皮也真厚。”
刘过嘿嘿一笑,这话你自然是没听过。
王雨霏道:“这棋已经没有下下去的必要了,我现在就判你输,你可心服?”
刘过道:“好吧,这局我认输。”
于是双方都收了棋子,继续下第二局。
王雨霏道:“之前我就说话,这书我不会署名,接下来印书卖书,我王家也不会参加,不过暗中给你提供点消息和资金上的支持,还是可以的。”
王雨霏还以为刘过会询问原因,不料闻言只是沉默,并没有开口询问,不由得好奇道:“难道刘兄就不想知道原因吗?”
刘过叹了口气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出一二,王小娘子自然是担心清名受损,所以才会送刘某这个大大的恩情。”
王雨霏有些幽怨地看了刘过一眼,埋怨道:“刘兄觉得,我是那种顾惜虚名的人吗?”
刘过一愣,抬头望去,只见王雨霏一双眸子幽幽地看着自己,眼中倒影着自己的面容。
王雨霏叹了口气道:“就算使些手段能瞒得过世人耳目,能瞒得过自己吗?我不肯在书上署名,并不是为我,而是因为你。”
刘过诧异道:“为我?”
王雨霏道:“当然也不全是为了你,还为了我们共同著的书,为了我的……算了,不说这些了,你应该知道我祖父是谁吧?”
刘过点了点头,觉得王雨霏接下来的话,必然和新党旧党的党争有关。
“那你今日朝堂上掌权的又是谁?”
掌权的太皇太后高氏,不过显然王雨霏要的并不是这个答案,刘过一思索便明白了王雨霏的意思,道:“你是说旧党会阻挠?”
王雨霏道:“如今旧党新党的争斗,已经不再是政见之争,而是意气之争,派别之争了,别说让旧党知道这书有我王家的人参与,就是让他们知道刘兄和我王家的人交往过密,认为刘兄有倾向新党的嫌疑,他们都不会坐视不理,任由刘兄声名鹊起的。刘兄认识黄公,可知以黄公的大才,又是旧党中德高望重的名宿,为何却一直得不到重用?”
刘过道:“是因为他和王荆公关系要好?”
王雨霏道:“黄公虽然反对新法,但是对祖父的才学人品,还是十分钦佩的,祖父去世后,也常来江宁看我们,所以旧党中许多人才对他不满,不肯让他担任要职。另外,苏轼当年也因为对部分新法说过几句维护的话,被驱逐出朝堂;两年前,范纯仁也因为提议起用一部分新党之人,受到宰相吕大防和太皇太后的斥责,险些罢黜。这些都是旧党中德高望重的人物,他们的遭遇尚且如此,若是有一个新晋的少年士子,和当年的新党领袖荆公的后人来往过密,有新党的嫌疑,你觉得太后太后和旧党会怎么做?”
刘过不假思索地道:“趁其声名未起、羽翼未丰之时灭杀之。”
王雨霏点头道:“正是,这才是我所担心的。”
刘过不是不知道党争的残酷和非理性,但是他知道在原来的历史中,明年太皇太后高氏就会驾崩,现在被排挤在外的新党重新回到中枢掌权,王安石也被正名,到那时候,和王家关系亲密就不再是污点,而是资本,所以就算暂时受到旧党打击,时间也不会太长,唯一的担忧就是对王雨霏声名的影响。但是这些他却没办法给王雨霏说。
王雨霏手中捻着一枚棋子,低头沉思了片刻,轻轻落在棋盘上,堵住刘过一条大龙的活路,忽然问道:“刘兄以为,这书从现在开始雕版印刷,要多久才能被士林接受?”
刘过看了看棋盘,略一沉思便道:“我打算给黄公寄一部,先看看他的看法,如果能得到黄公的肯定,由他宣扬,不出一年,便能在士林间传开,但是要发挥影响,这过程必然十分漫长,要么三五年,要么十年八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都有可能。”
王雨霏道:“刘兄说的没错,如果黄公肯定了这部书,有他帮助,确实能起到很好的宣传作用。不过,就按最短的时间计算,三五年时间,也太长了。”
刘过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种思想要被广泛传播开来,并被人接受,除了这思想本身的魅力之外,机缘、平台、人脉关系等等也是十分重要的。”
王雨霏从棋盒中取出一枚白子,一边看着棋面一边说道:“我现在有一个办法,可以不到一年时间,就让这部书和刘兄的大名传遍海内外,刘兄可要听听。”
刘过道:“愿闻其详。”
王雨霏道:“我前面已经说过,到如今,新党旧党之争,已经不仅仅是政见之争,而是权力之争,意气之争,凡是新党肯定的东西,旧党必然反对,凡是新党贬低的人,旧党必然推崇。而现在控制朝堂,掌握舆论的正是旧党。”
刘过眉毛皱起,缓缓说道:“这的确是个快速扬名的方法,但是要新党的重要人物配合才行。”
王雨霏道:“这个不用刘兄担心,如今新党中有名望的人,大部分都是我祖父当年的门生故旧,念着往日的一点儿香火情,让他们帮这点小忙应该还是可以的。况且此事若成,对他们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这确实是一个快速扬名的好办法,只是如此一来必然要卷进新党旧党之争当中,刘过细细估量着利弊得失,有些犹豫,王雨霏道:“难道刘兄愿意一辈子寂寂无名?”
刘过只是不愿意当官,但是并不希望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他还幻想着过过当大思想家的瘾呢,自然有这么一条捷径,哪里又舍得放弃?如果不牵扯朝政,这新党旧党之争也未必就会危及性命,而且他有比这个时代多了九百多年的见识,自然知道接下来党争的走向,只要趋利避害,便不至于吃太大的亏。想到这里,刘过已经做出了决定,他站起身来,慎重其事地给王雨霏做了一个长揖,道:“那就拜托王小娘子了。”
王雨霏坦然接受了刘过的这一大礼。刘过重新坐回蒲团,就具体细节和王雨霏商议。此时明月当空,万籁俱静,只闻棋子轻轻敲击棋盘声,以及两人低声温语商议的声音。
等所有事宜都商议妥当,已经快到子时了,刘过站起来,对王雨霏拱了拱手道:“夜已经深了,就不叨扰王小娘子休息了,刘某告辞。”
刘过说完转身往门外走去,没走两步,王雨霏忽然又叫住他,道:“刘兄请留步。”
刘过回身,有些诧异地看着王雨霏,问道:“王小娘子还有事情吗?”
王雨霏一紧张,说话便有些结巴起来,迟疑了片刻,道:“没……没事,这几天天气多变,刘兄要保重好身体。”
刘过一愣,没想到王雨霏特意叫住自己,竟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拱了拱手道:“多谢王小娘子关心,刘某自当注意。”
眼看着刘过大袖飘飘地走了出去,王雨霏沮丧的叹了口气,准备了那么久,但是最后最关键的事情她还是没有勇气对刘过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