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没有看见过猪跑，但是一定吃过猪肉，当琴声萦绕在这装潢高雅的大厅时，伍臣尧不得不承认，这感觉绝对与电视上迥然不同。台上那人西装笔挺，长发微卷，胸口还别了一朵小红花，意气风发的样子。如果谁穿着这副装扮走在路上，肯定会被人认为是哪家的纨绔子弟，整天带几个家丁上街调戏良家少女的那种。不过当他双手从那黑白琴键上拂过，流畅动听的琴声传荡开来，观者无一不为之倾倒。
悠远如高山流水，宁静如溪水淙流，激昂如万马奔腾，伍臣尧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破坏这美好的气氛。他悄悄扭头望了一眼身边的苗姗，见她直直地盯着台上那英姿飒爽的身影，眼睛一眨都不眨，仿佛她是用眼睛来聆听似的。不经意间他低头又有新发现，苗姗的手放在膝盖上，微微地抖动着，似乎应着这琴声。他不禁产生了怀疑，难道这丫头片子也懂钢琴么？
一曲柴可夫斯基的《冬日浮想》之后，演奏者黎云迪起身致谢，伍臣尧趁这空当儿将自己的疑问提出来。苗姗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尴尬地将双手藏到手袋下面，想想又觉得不服气，冷不丁地掐了他一把。伍臣尧一边揉着痛处，一边沮丧地想道，有一门精湛的技艺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倘若他能有这等琴技，财富和荣誉自然滚滚而来，还会赢得无数美少女的青睐和追捧。然而这种事情羡慕是羡慕不来的，迄今为止他活了二十余年，居然连钢琴的一角都没有亲手触摸过，更别提演奏它了。
演奏会一共两个多小时，司仪宣布演奏会结束，尽管那黎云迪在这两小时内几乎没有休息，但是谢幕时仍然神采奕奕，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离开舞台。相比之下伍臣尧则显得狼狈得多，他很久没有这样僵坐过，腰酸腿麻，刚站起身就栽了回去。苗姗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才过来扶他，不料他摆了摆手，“让我再坐会儿，我腿麻得难受。”
苗姗又挨着他默默地坐了下来，很久之后喧闹的音乐大厅才安静下来，除了他们以外只剩下舞台上的两个场工。他们只是收拾着那些支架和大幕，倒也没有过来驱赶这两个滞留的观众，又过了一会儿伍臣尧站了起来，跺了跺脚，“好了，我们走吧。”
“不，等会儿，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伍臣尧心想这丫头可能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以后也许遥遥无期，甚至一辈子都与这样的场所无缘，所以才显得恋恋不舍。这种感觉他能够理解，因为他也是同样的命运，天上不可能经常掉馅儿饼。在这种略显失落的情绪下，他安心坐了下来，与苗姗一起安静地品味着一丝留恋。场工离去，偌大的音乐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不久之前那宾朋满座，歌舞升平的场景像前世的经历一般飞快地远去。伍臣尧忽然很想就这样一直坐下去，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让自己成为一尊雕塑，不管世事流转，只看着舞台上循环地演绎着俗世的是非。他想起自己也曾经这样和另一个女孩并肩安坐过，那是无数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阳光从树林的枝叶罅隙中穿过，将水泥路面染得斑斓，那女孩转过脸盯着他看，目光中满是崇拜。
这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他不知道那是臆想还是回忆，事实上他根本搜寻不到屡次出现在他大脑中的那一幕景象真实存在过的痕迹。他抬手想要敲打自己的脑袋，手抬到面前又停住了，转而揉眼睛，以掩饰此刻的失态。
“你的事情有着落了么？”苗姗忽然开口问道。
“什么？”
“你的评论呀，现在演奏会结束了，你该履行义务了吧？”
伍臣尧尴尬地眨眼睛，却躲不掉她好奇的目光，无奈之下只能坦白，“那位大师这次还真是对牛弹琴了，我对这些东西真的一窍不通，本来以为能够随便搞点褒义词戴几顶高帽子，可以蒙混过关，现在看来恐怕是做梦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隔行如隔山，你写不出来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别太难为自己，”伍臣尧正要顺势下台，那丫头又眼珠一转，紧跟着补充道，“不过刚才看见那个什么人，叫张孝古的，临走时那眼神非常挑衅哦，我看得都怕怕的，小心肝到现在还扑通扑通地跳。”
“挑衅？”伍臣尧这才记得那位同行的存在，当他再次回想起张孝那种古阴阳怪气的语调，心中的忿恨涌了上来———文人相轻实在是可恶，何况他才做了几天的文人。气愤归气愤，他如今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是他第一次听现场钢琴演奏，自然不可能领会出黎大师的特色，用文字概括出来更是有如登天。“现在怎么办？去买点乐评的资料来看看？”
“难道你想临时抱佛脚？你评论的对象是一个大师级的钢琴师，而你的对手是一个专业的评论写手，凭你那点拼凑出来的东西大概只能贻笑大方吧？”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让我现在回报社去自首，说自己压根儿就不懂钢琴，什么都没有写出来吧！”伍臣尧有些不知所措，而苗姗满脸若无其事的表情更让他恼火，“开除倒是小事，大不了回去继续当擦玻璃的，但万一他们索追这个月的工资，甚至要求赔偿这两张票，我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真好真好，伍臣尧遇到麻烦了，”她反而轻轻鼓起掌，幸灾乐祸起来，但话锋一转，她又认真地说，“我倒是有个主意，可以让你完美地完成任务，甚至可以压制住刚才那个张什么的同行。”
“哦？是什么？”
苗姗嘿嘿一笑，一脸狡黠的模样，“不过如果奏效的话，你得无条件答应我一个要求，绝对地无条件服从。”
“什么要求？”伍臣尧紧张了起来，他不知道这丫头又会提出什么神经叨叨的理论，说不定又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然而苗姗眨巴着眼睛，说了一句让他郁闷很久的话，“先欠着吧，我还没有想好，等想到了再告诉你。”
他正要反驳这种趁人之危的恶劣行径，却听见舞台边传来一个声音：“对不起，我们要清场了，请您配合一下。”面对这样赤裸裸的逐客令，伍臣尧与苗姗结束了仅仅几秒的对峙，一前一后地离开音乐厅。而在跨出大门的那一瞬间，他像一个快溺死的旱鸭子一样彻底觉悟了，一口咬住悬在河面的钓钩，他决定忍辱负重地接受苗姗的要挟。作为一个刚刚迈入白领行列的穷光蛋，他一人吃饱全家不挨饿，除了被她要求以身相许之外，他还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东西可以被列入要挟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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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姗所谓的好主意，在伍臣尧看来不过是一桩无稽之谈，太辜负他先前的那番期待。她的主意十分简单，类似的方式频繁出现在中等院校各种等级考试上———请枪手捉刀代笔。伍臣尧这样品德高尚的人当然不会公然采纳这种馊点子，他义正言辞地反驳道：“如果枪手的水平能够上得了台面，甚至能和那个张孝古持平，那么他还做什么枪手嘛，直接去报社把我赶走就是了。”
“我以为你要冒充什么正人君子呢，原来担心的不过是枪手的水平，而不是道德问题，那我就放心多了，”苗姗话里带刺，说得伍臣尧尴尬不已，“不过枪手的水平确实是一个麻烦得问题，不找一个实力强悍的人肯定过不了关，你觉得应该找谁呢？”
“我不太清楚，没有经验。”
“白痴，你想想呀，这个世界上还有比黎云迪本人更适合写这篇枪手文么？”
伍臣尧愣了一下，他低头盯住苗姗的双眼，却丝毫没有发现调侃的意味，他没有想到轰轰烈烈的前奏后面掩藏着这样一个破败的结果。“姗，别闹了，我这里日理万机的不方便陪你玩，你早点洗洗睡吧。”
“我是认真的，如果你不去试一下就认为这是荒唐的，那么我也没有办法，上天固有好生之德，冥冥中让我指引你一条出路，你却丝毫不领情，真是死不足惜！”出于对伍臣尧那种眼神的抵触，苗姗有些恼怒，但她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陪着笑脸说，“怎样？去试试吧，说不定可行呢。”
“我不过是一个小人物而已，在卡卡这本小说里说不定都不是主角，想见黎大师一面都几乎不可能，请他给我做枪手更加可笑了。”
尽管他一再反对这个提议，但是苗姗的怂恿一波接一波地袭来，他最终还是答应踏上这条不归路。她似乎对接下来的事情成竹在胸，带着伍臣尧离开音乐厅，在附近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前台大厅坐下来蹲点。这种场面频繁地出现影视剧里面，而且盯梢者通常没有好下场，伍臣尧只坐了一会儿就后悔不已，他无法理解刚才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踏上这条丢人的贼船。苗姗看出他的焦躁，起身说：“我口渴了，出去买两瓶水。”
“我去买呗。”
“不用，你继续盯着，”她走完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伸出右手，“给我十块钱，我一分钱都没有。”
伍臣尧把身上最后一张一百元钞票递给她，而后独自在大厅里坐等着。其间酒店的保安曾经过来盘问，他很镇定地低声说警察秘密查案，请不要轻易接近，保安愣了一下，立即配合地走开了。大约一刻钟之后苗姗才走了进来，却没有买水，她说：“走，上楼。”
“上楼干嘛？”
“废话，找那位枪手啊！”虽然口出恶言，苗姗却语调活泼，似乎情绪相当不错，“我知道他住在哪个房间了，快去试试运气吧。”
伍臣尧不明就里，但保安还在远处观望着，他不方便多问，只得尾随着苗姗上楼。电梯停在八楼，他们穿过灯火明亮的走廊，直奔最里面的那个房间。充分做好心理准备之后，伍臣尧才忐忑不安地摁下门铃，等待开门的那几秒里空气似乎凝结了，他紧张得都不敢大口呼气，胸口有一把锤子在沉闷地敲打着，敲得他太阳穴发胀。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妄图让著名钢琴演奏大师捉刀写枪手文，真是匪夷所思。
里面传出扭动门把手的声音，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一个男人打开了房门。他第一眼落在伍臣尧身上，狐疑的神色爬上他那张英俊的脸。他又转移视线看着苗姗，原先厚厚的疑云立即消散，像一只皱巴巴的皮囊忽然膨胀成华丽的气球。对此，伍臣尧有些不愉快，感觉自家菜园子里的茄子被人惦记了似的，他清了清嗓子，尽量保持礼貌地说：“您好，我是《真理日报》的记者，今天很荣幸能够欣赏……”
“有何贵干？”黎云迪直接打断了他的那通废话，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令人感到不悦的表情，反而笑嘻嘻地，“直接谈事情吧。”
这倒让伍臣尧有些尴尬，方才准备了半天的腹稿瞬间失去效用，不过苗姗帮他解了围，她说：“可以进去说么？这走廊可能不太方便，说不定还有一些小报记者捕风捉影，给你栽一个绯闻。”
黎云迪点头噢了一声，闪开一条道，让他们两人进了房间。这倒让伍臣尧感到意外，几天前张宜万曾经告诫他一些采访的要点，其中遭冷眼是重要内容，却没有想到首次接触如此大牌的目标就这么顺利，真是出乎意料。这个房间很大，家具却不是很多，只有一台钢琴比较显眼，并不是报道里常常出现的名人总统套房。苗姗直接在那架钢琴前坐下了，右手从黑白键上划过，叮叮咚咚的声音立即在这房间里荡漾开来。伍臣尧对她的失礼有些不满，生怕会给房间的主人带来坏的印象，还好黎云迪并没有介意。
“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吧，这里算是我的私人空间，不需要扯那些官方措辞。”黎云迪一边说着，一边端来茶水。伍臣尧欠身表示了一下感谢，情绪稍稍放松下来，他也直接切入主题，“我是真理日报的记者伍臣尧，正准备撰写一篇与您这次演奏会有关的文章，不过因为资历很浅，专业知识也不充足，所以遇到很大的困难。”
“也就是说，你并不是对钢琴有研究的了？”
“额，惭愧，我对钢琴几乎一窍不通，”伍臣尧又紧张了起来，随时准备被这位年轻的大师嘲笑，“正是因为一窍不通，所以没有预料到实际撰写时的困难，听完演奏会后我只知道好听，概括感受也只能搬弄一些笼统的语句，实在是惭愧。”
“凭真理日报的人才实力，你们派不出专业一些的人么？”黎云迪说着，将茶几上一叠报纸推了推，“我几乎每天都买一份你们的报纸来看，评论版块人才济济，应该在文化艺术领域也不会逊色吧？”
“如果只是一般的评论，也许普通的一篇文章就可以交差，但这次不一样，大部分有影响的报社都参与报道这次演奏会，大家私底下都在较劲，我不希望交上去的评论是用一堆形容词堆砌起来的颂歌，更不希望贻笑大方。”
“所以呢？”黎云迪并不急于领悟对方的来意，脸上的笑容昭示着他更愿意让来人亲口说出来访目的。
“这不是一次报社指派的采访，而是我个人的求助，如果您愿意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评价一下你的音乐，那我真是受益匪浅了，写出来的内容肯定比那些自以为是的评论家要好得多。”伍臣尧说到这里，又站起来恭敬地鞠躬，“凭我一个新人的实力与资历，根本无法与那些同行前辈相比，但他们与您又不是同一层次，无论他们的文采多么好，阅历多么深，理解多么透彻，观点多么新鲜，都不可能比你更能触摸到那些钢琴曲的灵魂。”
“为什么呢？我只会弹钢琴，对那些耍文弄墨的事情也许不太在行，万一有辱重托，不但误了你的正事儿，而且砸了自己的招牌。”
面对这种委婉的拒绝，伍臣尧无言以对，他不想做一个死乞白赖式的人物。黎云迪此时正值如日中天的时候，当然不会愿意为了成全一个陌生小角色而去自寻烦恼，讲了自己的优点则显得自卖自夸，讲了缺点则是将自己的小辫子交到一帮刻薄的评论者手中。伍臣尧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准备结束这场闹剧，不料苗姗忽然站了起来，义愤填膺地说：“你们好歹都算得上文艺工作者嘛，也就是没有竞争的同行，为什么不互相帮个忙呢？你怕你误了他的事儿，砸了自己的招牌，但现在让他回去瞎写一通，万一不幸被采纳了，他不就直接砸了你的招牌么？”
在场的两个男人都没有想到她会忽然发飙，一时间目瞪口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尤其黎云迪，丝毫没有演奏会上的意气风发。苗姗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坐了回去，怯怯地说：“如果你能帮这个忙，到底什么东西可以写上去，什么东西不可以写，不还是你自己权衡嘛，你确定一个可写和可读的临界点，那样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黎云迪想了想，淡淡地笑，笑得伍臣尧心里发毛，不过之后的话让伍臣尧喜出望外，因为他听见对方轻描淡写地说：“好，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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