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繁华都市的直接建设者,伍臣尧的肩膀上扛过麻袋,铁锹以及各种原始劳作工具,却从未扛过香艳柔嫩的女孩。他像木头一样杵在原地,胳膊微微向后方扬着,脑袋微微昂起,不敢与纪婴触碰太多,那姿势很像奥特曼呵喳一声飞回宇宙的预备式。秋风乍起,树影摇曳,几片枯黄的梧桐树叶如濒死的蝴蝶一般飘零而下,两个身影亲密依偎着,这种狗血场景在无数影视剧以及小说散文中出现,在此重新温习一下,以便抨击和批判。
“你怎么了?”伍臣尧心惊胆战地问道。
纪婴愣了一下,随即离开他的肩膀,沮丧地站好,她整理了一下披在身上的外套,低声说:“冷,你身上暖……”
我单衣薄裳,散热系统运转流畅,你当然感觉暖和。伍臣尧在自己心里这样嘀咕着,却又对那一刻的感觉恋恋不舍,早知道这样他就不开口破坏气氛了。由于纪婴的话说得近似依赖,伍臣尧那颗伟岸男子的情怀临时得到开发,他用陈道明风格的腔调缓缓说道,“既然外面这么冷,那我们就回去吧,电视台那边的选秀还在直播呢。”
纪婴摇摇头,“不回去。”
她似乎有些刻意撒娇,却又不显得造作,目光闪烁不定,果真拥有一双传说中会说话的眼睛,但至于说了什么则不得而知。尽管天气稍稍有些凉,迎面路过的情侣并不在少数,他们互相牵着手,向伍臣尧和纪婴投来复杂的目光。伍臣尧此时竟然害羞起来,他的双手别在身后互相掐着,暗自忖度着自己是不是太张扬了,以致招来无端的妒忌。要是让这帮红眼病患者得知他家里还有一个海螺姑娘,恐怕他们要揭竿而起,提起板砖大喊共产共妻。不过眼下他最在意的并不是这份飘渺的虚荣,而是这寒冷的夜风,他又不得不陪同散步,可见舍不出猫爪子,掏不到火栗子。
“随便聊什么都可以吗?”纪婴忽然问道。
“呃,当然。”伍臣尧点了点头,看这样子她是要问一些不太热门的话题,甚至会让当事人感觉尴尬。老易曾经说过,当对方开始有意无意地问“你怎么不陪女朋友呀”之类的话,“抱歉,我暂时没有女朋友”是最标准的答案,保准对方会造作地哦一声,甚至还会说出“怎么可能,我不信”之类的客套话。如果纪婴要趁着夜色询问这些让人脸红的问题,伍臣尧大概只能勉为其难地套用一次了,说不定能够有奇效。
“上次听你说你还有个弟弟,怎么平时都不见你提起的?”纪婴提问的时候语气平淡,却又透露出一丝关切,伍臣尧只是沉默了两三秒,她立即转脸看他,似乎在敦促一个回复。
“失去联系很久了,大概奔自己的前程去了,他小时候就说想出国来着。”无奈之下伍臣尧只能如实交代,面容写满失落,这原本是他最不愿提及的事情。
“哦?难道你们兄弟关系不好么,他去哪里都不让你知道?”
“绝对不是,我们关系很好,只不过现在生活轨迹不同,我不太清楚他的动向,毕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和我这样的土师爷不是同一个档次。”伍臣尧尴尬地掩饰着,他恨不得早点掐断这个话题,结束这份痛苦。他想起电影电视上一个比较泛滥的桥段,当一个男人试图阻止一个女人说话时,他通常使用俩工具,第一是耳光,第二是舌头。伍臣尧此时却丝毫没有那份虐恋情趣,他沮丧地踩着脚下的盲道,在意识上已经沦为一个盲人。“我一直在等他的消息,但音讯全无,可能他离得太远,而我的生活太漂泊,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联系途径吧……”
纪婴点头哦了一声,继续踩着盲道石慢慢地走着,她微微地抬着胳膊以便保持平衡,这姿势显得既俏皮又心不在焉。“你说,”她又开口说道,“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你,你弟弟现在很安全,过得很好,但是你永远不能见到他,也不能再去找他,你能接受吗?”
“哦?”伍臣尧眼睛一亮,瞬间警惕了起来。
“我只是说假如……打个比方而已……”
“为什么不能见他?”尽管他又放松了警惕,但是这个比方确实让他很不爽,语气也有些冲撞。他含辛茹苦地将伍臣舜供养到大学,并没有什么投资与回报的图谋,倘若伍臣舜担心自己的穷哥哥给他添麻烦或是丢人,那么伍臣尧反倒首先不愿再认这份兄弟情义。不过他十分放心,因为伍臣舜并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再说如今他这个哥哥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只是说如果,你紧张什么?”纪婴明显有些恼火起来,“如果你去找了他,他的处境反而会糟糕,你还会不会去找?”
伍臣尧一时语塞,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个问题真的难倒他了。臣舜的专业是管理类的,不可能去当间谍卧底之类的高尚事业,理论上纪婴的这种假设不会成立。难道臣舜惹了祸事,整了容改了名跑了路苟且偷生着,但即使如此,让哥哥知道又怎么了,莫非担心哥哥去告密?再或者如同偶像剧里演的那样,编排身份假冒海归小少爷,混入富豪之家当了上门女婿,生怕哥哥跳出来曝露真相惹得东窗事发?不过这也不对,按照臣舜多年的性格,这种技术活儿应该兄弟俩通力合作才对,伍臣尧也好跟在后面扮演一名管家或书童之类的角色。
“哎……”纪婴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样吧,外面也蛮冷的,你先回酒店,我想一个人再转一会儿。”
“我不冷,陪你走一会儿呗……”对于纪婴的体贴,伍臣尧受宠若惊,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恨不得在这寒风中裸奔一圈以谢天恩。
“不必了,我只想一个人走走,你快回去吧,这衣服我先披着。”
伍臣尧这才醒悟过来,原来纪婴并不是担心他的冷暖,而是嫌他碍眼,不免感觉凉水泼脸。他原本还打算以担心她的安全为借口赖着不走,但是旁边就是一处高档小区,门口徘徊着几名严肃干练的保安,警察的巡逻哨所也设立在不远处,这使得他丝毫没有机会。他只得讪讪地点了点头,恋恋不舍地往回走,留下纪婴一个人在路灯下慢慢地踱步。
纪婴在街上转了十来分钟,情绪有些低落,她拐了两个弯来到附近的一个夜市。此时已经接近十点,大排档还有不少食客,摆摊卖小商品的人却陆续散去。她原本准备买一个小坠饰挂在手机上,却发现身上没有带钱,只得作罢。她左右观望了一下,在一个不算嘈杂的地方拨打了一个电话。
“现在情况怎么样?”对方声音慵懒,似乎是有些疲惫。
“一般,没有什么进展。”纪婴语调平静,并没有掺杂过多的个人情绪,如同一个下属正在向顶头上司述职。
“你觉得有把握吗?”对方又问。
“不知道,毕竟他……”纪婴说到这里停住了,眉头紧紧地皱着,似有万千心结无法解开。
“行了,不用对我说这些,我不太喜欢你这样,你履行好你自己的职责就行,事情结束了我也会兑现我的承诺!”对方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语气里甚至有些嘲讽,这些近乎尖锐的话让纪婴心酸不已。她扬起脸望着头顶的路灯,发现那昏黄的灯光开始摇曳,眼泪也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你哭了?”
“没有,”纪婴将眼泪擦拭掉,稳住自己的情绪,声音平和地回答道,“放心吧,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再给我一段时间。”
“可以,我并没有催促你,这种事情急不来的,需要慢慢引导,我只是告诉你不要忘记自己的立场,这是有必要提醒一下的。”对方说完以后就直接挂了电话,连简单的礼仪都懒得顾及。纪婴理应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孩,在此情此境下却显得相当平静,仿佛早已司空见惯。她心事重重地往回走,鞋跟与路面摩擦出沙沙的声响,仿佛一声声嘲讽戏谑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