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老道士严肃道:“无论如何,贫道不能看着妖物在眼前杀人而袖手旁观。”
一阵风穿户而过,竟似一声叹息。欧阳闻剑从烤鸭店的小二口中大略知道时文先的身世,也亲眼看见时文先咽气,刚刚的风声让他想起了时文先临死前的轻轻叹息,一时义愤难平,横在老道士和黑衣女子中间,大声道:“道长,在下一生执意,只是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哪怕殒身在所不惜。如果在下今日要为时文先出头,不知道长将如何?”
老道士叹息道:“贫道知道红尘事多,所以出家入道,不想今日又误入红尘。这位少侠,前尘如梦,何必把那如梦幻泡影的仇怨再施加到现在或者以后的生活当中。”
欧阳闻剑怒气不减道:“看样子,道长势必插手到底了?”
老道士无奈道:“事情不了,贫道断然不能离去。”
欧阳闻剑提气压声道:“那休怪在下莽撞了。”说完直奔躲在人群后的时家二少爷而去,颜夜心看着欧阳闻剑的背影,眼泛涟漪。
时家二少爷吓得拼命大叫,黑衣女子和老道士也将欲出手,一个是为了帮欧阳闻剑,一个是为了阻止欧阳闻剑。忽然,时文先的母亲轰然跪在欧阳闻剑面前,声泪俱下道:“我知道你们怀着侠义之心闯荡江湖,只求快意恩仇,可你们有没有考虑过这个世界上卑微的,或者说是多余的人的爱恨?知道文先的离去,我已经痛断肝肠,也有随他去的心思,如果老爷再有个三长两短,那么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留恋也没有了。”
欧阳闻剑慌忙扶起时文先的母亲,不知如何应答。任飞走上前来,环顾众人道:“说到底,时家二少爷的举动最多只是使时文先变得衣食不继,而时文先的死是他嫉恶如仇的性格造成了。如今有德高望重的道长在这里,打起来也没意义。依在下浅见,不如此事就这么算了。”
老道士完全感觉不出任飞的深浅,再加上任飞的观点与自己的不谋而合,赞同道:“贫道非常赞同这位居士的话。”
任飞突然伸手打断老道士的话,所有的人都注视着他,看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任飞将视线转移到时老爷身上,淡淡的道:“时老爷,你一生富贵,妻妾成群,平心而论,你可知道谁对你真心?谁对你假意?也许因为世俗观念,你不待见时文先和他的母亲,可对于眼前种种,不知道你作何感想!在下有一个请求,请你善待时文先的母亲。”
时老爷似乎也有所感,回答道:“鄙人知道怎么做了。”
黑衣女子见事已至此,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时文先的母亲见干戈平息了,稍微舒了口气,但愁容不改,对颜夜心三人道:“请诸位随我来。”
时家上下也纷纷散去,三人跟着时文先的母亲走到一处偏房,房间里堆满了柴草,剩下一个窄窄的地方有一张床。时文先的母亲叹息道:“我知道自己前世作恶,今生来受苦了。所有属于我的美好的都将一点点失去,文先的离去就是最好的例子。虽然我极力恳求你们放过时家的人,但我知道以后想见老爷一面也是难于登天。我现在唯一仅剩的,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惜儿了。”
颜夜心知道老妇人特意把他们叫来,肯定是有事相求,问道:“惜儿是不是那个黑衣女子?”
老妇人点点头。任飞抢先问:“您知不知道她的身份?”
老妇人吞吞吐吐的回答:“知道。她是妖。”随即又快速道:“不管世人怎么看待她,但在我心中,她是天底下最孝顺的儿媳。”
欧阳闻剑问:“您说你最放心不下她,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
老妇人道:“虽说人妖殊途,但文先和惜儿的感情之深远远超过你们想象。文先告诉过我,惜儿本可以去妖界的,那里是属于惜儿的乐园,可惜儿选择留下,只因为文先给了她一个名字,告诉她世间所有美好的都应该被珍惜。惜儿是一个善良的妖,当初时家上下处处为难我们母子的时候,惜儿也只是劝文先勤学向上,有朝一日吐气扬眉,从没想过用自己的特殊能力惩处时家的人。后来文先进京赶考,惜儿留下来照顾我,一茶一饭,无不周周到到、妥妥帖帖。前日惜儿听到文先的事突然发狂,被恰巧路过的老道士打伤,今天见到她安安好好的出现,我很高兴。可我非常担心惜儿进京去给文先报仇,在小小的清风镇里,惜儿都可以遇见制服她的人,如果到皇城里、天子脚下,肯定更加危险。惜儿刚刚不声不响的消失了,肯定是打好了这个主意,我希望你们能帮我去京城劝阻她。”
欧阳闻剑道:“好,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老妇人感激道:“多谢了。天色已晚,时家不是留人的地方,你们可以去镇口的何家,门前有一颗大槐树的就是,主人家何太平是文先的至交好友,你们就说是我介绍去的。”
任飞拱手道:“如此多谢了。其实我们此行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告诉您时文先的事情,引他孤魂归乡,只是没想到消息早已传来;二是时文先在外经常念叨您,希望您能好好保重身体,时文先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宁了。”
老妇人掩面道:“我知道了。”
任飞道:“我们告辞了,请多多保重。”
清风镇地处国土之西北,日落较中原地方早,而且日落景色也大大不同于中原的依山傍林缓缓而下。清风镇落日时分,红霞满天,像相隔不远的连天战火。
三人走到镇口的时候,天边只剩残霞点点,一颗繁茂的槐树上,几只昏鸦正在聒噪,一座普普通通的农家小宅院在昏暗的光影之下倒有几分和谐之感。
“你又跑去喝酒赌钱了?”小宅院里,传来一个女人尖锐的叫声。
“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偶尔喝酒赌钱怎么了?”一个男人不甘示弱。
“如今世道不好,你一个小人物,辛勤劳作也只能勉强劳作不致于冻馁。你凭什么喝酒赌钱?”女人继续斥责。
听见小宅院内夫妻正在激烈争吵,颜夜心准备敲门的手僵在了空中,不知如何是好。
男人由不甘示弱变成了愤怒,道:“我们弟兄三人,大哥和三弟出外闯荡自己的事业去了,只剩我在这穷乡僻壤面朝黄土背朝天。我是小人物,当初是谁苦口婆心的劝我,生活平平淡淡才是福。现在埋怨起我是小人物,给不了你富贵生活了?”
女人知道自己的话有失稳妥,伤害了一个男人的尊严,改善语气道:“我没有抱怨你给不了我富贵生活,只是米缸里没有余米,而如今战火连天,兵革随时动地而来,到时候该怎么办?为妻的只是希望你暂戒酒赌。”
见到妻子妥协了,男人也有些收敛,但仍借着酒劲道:“生活艰辛平淡无趣,再戒酒戒赌,不如一死来得畅快。如今且乐得眼前就好了,他日贼寇真的杀来,也许是解脱。”
小宅院里忽然变得死一般的宁静,似乎有轻轻的啜泣声。欧阳闻剑见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只好在门外喊道:“我们是时文先的母亲介绍来投宿一宿的,拜求方便。”
小宅院的小木门缓缓打开,一个中等身材,面庞黝黑的年轻汉子扶着墙仍摇摇晃晃道:“你们是干娘介绍来的?快快请进。”然后朝里面大声喊:“姝娟,有客人。”
颜夜心瞥见姝娟以袖口拭泪,见了来人脸上立刻堆满笑容道:“各位请进来坐,我去沏茶。”
任飞拱手道:“多谢了。”
何太平踉踉跄跄的把三人往里迎,道:“不必客气,干娘介绍来的就是上宾。”
三人在客厅里坐下,颜夜心四顾打量,所见虽是一些破旧家什,但都收拾得一尘不染。何太平在那自言自语:“有些时日没去看望干娘了。明日到林子里看能不能寻些野味去孝敬他老人家。”他看了看颜夜心等人的打扮,自豪的说:“我就知道文先兄弟绝非池中物,看他交的朋友,个个容貌不凡。”然后又问:“我那文先兄弟满腹诗书,高中只如探囊取物,想必各位是来替他报喜的吧?”
显然,何太平还不知道时文先已死的噩耗,颜夜心见何太平还醉醺醺的,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何太平。就在气氛有些尴尬时,姝娟端茶走来,陪了一个笑容,然后目示何太平过去有话说。
两人虽已走到隔壁房间轻声交谈,但字字入耳。姝娟低声道:“家里没有一点东西可以招待客人。”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起了萧瑟北风,大槐树的树枝被吹得飒飒作响,乌鸦也因不得安宁,绕树盘旋不止,颇有些凄凉。
何太平沉默良久才说:“我出去碰碰运气。”
客厅里的三人清清楚楚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知道保持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
屋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以及嘶鸣声,清风镇离前线咫尺之遥,经常有报信军马从门前疾驰而过,普通老百姓躲避他们唯恐不及。
姝娟容貌动人,但经年累月的劳作令她的双手开裂。她伸出粗糙的双手替丈夫整理衣领,轻声道:“稍微等一会儿再出去。”
“不用。”何太平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