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非常的粗糙,肌肉凝成了坚硬的三角块。好像菜场的屠户从笼中卡住鸡鸭的脖颈一样,五根肥大的手指一把卡住天师的咽喉,把他往外拽。
“又是这双恶心的手......”亚拉里克在天师的腹中发出了嫌恶的咕噜声,那感觉就像一个人看到了爬满蛆虫的尸体时,喉头即将作呕的翻滚。显然,这个场景唤起了亚拉里克脑海最深处的痛苦。
天师也在一瞬间感到了莫名的反胃。
那种反胃并不是来自于大手对他喉头的压迫,而是来自于脑海中亚拉里克与他共享的那段死前最后的记忆:一把安纳托利亚式匕首,刀尖从眉心处向上,裁出了一道殷红的印记。然后那钢刀刀刃一转,顺着前卤门的位置一刀刺下,扎进亚拉里克的颅腔中。
接下来的感觉是一段可怕的混乱:先是跳跃性的剧痛,仿佛大脑中某处有一颗钢霰弹炸裂开来;随后是一堆幻觉的复合,亚拉里克看到自己一别狂笑一边呕吐,然后是剧烈的尿失禁,再然后是耳蜗深处疯狂的摇晃与平衡感丧失;接着,表层的意识也逐渐消失了,亚拉里克能看到的,是艳丽飞腾的色块,红色、紫色和绿色混成了一种肮脏的油画色块;最后,潜意识最底层的东西泛到了意识层面,他感到有三个**巨大、没有五官的女人在抚摸他的皮肤内侧,接着是他的心脏、肝脏和胃。
到这个时候,他离最后的死亡已经不到半分钟了。
天师只觉得胃中一紧,几乎真的呕吐出来。但还没等他的食道做出反应,一股咸腥的空气就猛烈地灌进了他的胸腔,剧烈的咳嗽几乎要把肺都翻出来。在那一刻,真实与虚幻交织在一起,让这个曾经所向无敌的男人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折磨。
在晕厥的边缘,天师透过睫毛的缝隙,看到在自己身体的上方,有一个黑魆魆的身影。他看不清光源是从哪儿来的,只能确定这是日光。也就是说,他现在还身在战场上。
那就好。要是被带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恐怕就再也见不到破奴和云官了。
恍惚中,天师感觉到自己被套进了一个麻袋一样的东西。很明显,这又是一张人皮袋。借着残存的意识,他用手去摸口袋,想看打火机还在不在。但他突然想起来,自从进入陷阱海后,身上的衣物都消失了;那些装在衣袋中的什物,肯定也都一并丢失在里面了。
这么想想,有一张人皮袋装也好,不用赤身裸体了。
其实也没好到哪儿去,人皮不也是赤身裸体的么?
脑子里这么混乱地想着,天师再一次被装上了马背。那种感觉,就好像刚才的追杀和奔逃,都是烈日下的一场白日梦;现在浑浑噩噩地醒过来,才发现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阳光还是一样的毒辣,恐怕从河中出逃开始到现在还不到一个小时。光秃秃的大地被炙烤得腾起了燥热的飞尘,灼烧得天师的喉咙不住的抽搐。
马队抄着一条近路,穿过战场,继续缓慢地向罗马大营进着,仿佛不远处的激战与他们毫无关系似的。地面上横七竖八的躺着被弓箭射杀的罗马轻步兵,说明这里原本在汉军弓弩的射程之内。但此时,山顶上却没有任何梆子响动。朝西北看去,那座山头上,汉军已经被彻底包围了。
而此时,天师的精神状态已经顾不上担心汉军了。
因为刚才的折腾,他有一些脱水,开始说胡话。先是叽里咕噜念了一串名字,好像是家人的,也可能是军中朋友的。接着,他又开始胡言乱语起一些完全听不懂的东西来:
“所以那完全就是个骗局,林松,那份抄本就是骗局......过海的路的那头不是女娲,是西王母......我们都被骗了,所有先知都被骗了,诺亚就是个无耻的狂徒……”
马队停了下来。
天师似乎没有感觉到驮他的那匹马驻足时的抖动,还在自顾自地喃喃,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在睡梦中和什么人吵架一样。马队前面的几人,包括君士坦丁,迅速旋马,警惕地回到天师这头来一看究竟。
“人是淹不死的......鱼......方舟......天水西泻......他们都是无耻的骗子……”
只见君士坦丁和其他几名黑袍僧侣小声商量了几句,有几个人很坚决地摇头,还有几个人用右手的手指在手掌心中画着什么,还有的人从黑袍中拿出一些羊皮纸卷,对着上面的一些字句指指点点。大约三分钟的骚乱之后,君士坦丁做了一个休止的动作,其他的黑袍僧侣便都不说话了。随后,两名僧侣和两名禁卫军翻身下马,来到驮天师的马面前,将人皮袋的耳朵部分松开了一个小口。
君士坦丁骑着马就立在半米开外,与那四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一名僧侣像当初天师与亚拉里克交谈时一样,用玉髓的振动传达发出讯问:
“割魂师,你现在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看来是君士坦丁想听懂天师的梦话,故意放开了人皮袋的一部分,让天师的玉髓能通过这个小口感知到僧侣问话的信息。
“能……但是你说的也是谎言,你根本就没有去过海那边......去的人都淹死了......”果然,天师本能的接受了玉髓的信息,也用玉髓的振动回答了问话。
对这样的交流很是满意,君士坦丁干脆下马,自己来进行讯问。
“我刚才听到你在马上提到诺亚对吗?他哪里骗你了?”康士坦丁的声音非常的怪异,里面夹杂着一种像是从水底传来的瓮声瓮气的噪音。
“诺亚从来就没上过岸......他也是鱼......”天师居然真的回应了。看来,他已经彻底陷入被动的潜意识状态了,这跟被催眠没什么两样。
“很好。”君士坦丁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看来他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那你告诉我,那件东西,找到了吗?”
“什么……什么东西......他们都不是东西......”天师的话已经模糊不堪了。“水......水……”
君士坦丁吩咐旁人拿水过来,亲自喂到天师嘴里。水刚一沾到他的嘴唇上,天师就赶紧去舔,看来真的是脱水很严重。
“好了,水你也喝了,现在告诉我,东西找到了吗?”君士坦丁把水壶交还给旁人,继续刚才的问题。
“什么东西......那么多东西......都是东西......”天师虽然喝了水,但神志似乎一时还没有清醒过来。
“名单!名单!”君士坦丁显然被天师搞烦了,高声嚷嚷起来。不过刚一叫出来,他又觉得不妥,担心把天师从半昏迷中弄醒,自己就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是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又换做和颜悦色的口气问到:“名单,莉莉丝的名单,找到了吗?”
“热......谁趴在我旁边好热......找到了,找到了,在我这儿……我们走……我们走……”
天师喝过水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一边说着一边小幅度地甩动胳膊,像要赶走面前的人,给自己留一点通风的空间一样。
而君士坦丁,听到“在我这儿”几个字,眼睛里放出光来。他让围在旁边的人让开一点,为天师腾一片通风的空间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好像舌尖上悬着鸡蛋一样地问道:“在你那儿,是在哪儿?你身上没有东西,所以你把它藏起来了?”
“我之前不确定在不在我这儿,但我现在确定了,君士坦丁。”
突然,马背上的天师睁开双眼,瞳孔中冷冽地燃烧着着他初见亚拉里克时的那种噬人魂魄的杀气。
同时,那匹驮着天师的马的眼睛迅速地浑浊起来。
“还有,“我们走”不是说给你听的。”
只听一声沉闷的嘶鸣,那匹马和伏身其上的天师,一瞬间化作一阵黑风,顺着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尸体,席卷直奔山顶而去,只留山下一列马队的人瞠目结舌。
而山顶上,汉军的长槊军,正在进行最后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