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母亲寄来的明信片时,我才突然意识到要过年了。
我拿着那张红色的印着新一年生肖的卡片半晌回不过神来。明信片,这般世俗的东西无论如何都同我记忆中的母亲联系不起来。我所知的母亲是沉默的,她在这个物质世界中只求最实际的生存,她的生活她的感情都只存在于内心世界。
我想象不出这样的母亲,想要打破与我之间沉默的母亲,挑选明信片的母亲,在明信片上写字的母亲——尽管明信片上只有双方的地址,以及一句再简单不过的“新年快乐”。
我突然想要画母亲。不,不是我想要,是母亲的形象透过这张明信片进驻我的内心,在我内心深处强烈地撞击我,我必须将她释放出来。
寒假来临,我色彩画的分数如我想象般少的可怜,我从容地撕掉成绩单。我要画母亲。其他这些,都是不重要的事。
只在当人们将画架一个个收起,然后离开时,对着突然变得空旷的画室,心里闪过瞬间的脆弱。我很想有一个人,能向我伸出一只手,像某个我未曾目睹的家庭接纳母亲般接纳我,只需要跟我说一句:安,跟我来吧,你不是适合孤寂的孩子。我便可成为在节日给亲人寄明信片的普通女孩。并藉此相信,我能与这世界达成妥协,获得重生。
然而吴轩只是跟我说:安,新年快乐。我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猜到,他要赶去与夏悠雪见旧年里的最后一面。
画室关门的日子,我去买了新的颜料和画纸。我在狭小的家里支起画架,很久以来第一次对这个空间没有恐慌。心里被母亲的形象占满,简直要爆炸开来。
我开始整日作画。母亲的身影在我脑中太鲜明太清晰地展显,我很快地用铅笔浅浅地勾出母亲身体的线条,她的头型,她五官的位置,然而却迟迟下不了笔仔细描摹母亲的神态。
母亲总是沉默,脸上从不流露明显的表情。然而面容绝不木然,那是巨大的克制和坚强凝结出的坚毅线条。既带有对命运的顺从接纳,不作抱怨的美德,又充满直面并承受命运风雨的骁勇不屈的刚毅。她似瘦弱,却仿佛脊柱里生长着一颗枝干粗壮的树,永远不会弯折。
而我画出的五官总是没有表情。母亲的形象在我的心头不停撞击,然而我一直捕捉不到她的灵魂。
时间对我已不再有意义,我不停地画,几乎很少吃东西。遇到阻碍画不下去时就蜷在床上睡觉,当烦躁得无法入睡时便裹件大衣出门在街头疾走。
很多个夜晚和凌晨,我双手插兜迎着夜风不断行走。夜风湿凉,扑面,令我清醒而悲伤。母亲的形象在这个时刻暂时的远离。酒红色的霓虹映在我脸上,沉默如我,寂寞如我。我在黎明时分带着疲倦的身体和冻得通红僵硬的手指进门,直接跌在床上睡觉。冻僵的双手让我感到平静,那是它得以暂时脱离画画这一宿命的时刻,我终于可以安睡的时刻。
我就这样穿过了这一年最后的所有夜晚,却仍未走进永昼的世界。
除夕那天,我画好了母亲的双眼。母亲的左眼异常的大,瞳孔石头般硬实,仿佛能击碎全世界的惊讶,非议,仇视,灾难,只永远保持这种凝固般的超脱。右眼则略微弯起,似乎在微笑,仿佛要给左眼看到遭受灾难的人们以慰藉,又仿佛根本在嘲笑这所有的不幸。
旧年的最后一个夜晚来临,我打开窗户坐在窗台上,背对终于添上双目的母亲画像的铅笔稿,专注地看着深黑色的穹庐里不断盛开不断凋零的烟火,盛大,妖娆,绚烂,空洞,转瞬即逝。想起母亲,以及我自己,不可抑制地泪流满面。
在这春风沉醉的晚上,所有人都是幸福而满足的。我突然想,如果此刻我就这样从窗口跳下去,亦不会有人注意。
生命是种美丽而脆弱的东西,一如蝴蝶,一如烟火。我隐约记起尹一辰曾这样说过。
开学第一天,我第一次看到尹一辰和苏娴在一起。尹一辰身边的苏娴娇美如初绽的花朵。
两人没有牵手,也没有其他暧昧的举动,但在我看到他们的第一眼起,我便明白尹一辰终于做出了决定。
不是我所希冀的决定。
与苏娴并肩而行的尹一辰步伐缓慢,也并不沉默。我听到他唤她:娴。
忽然想起他从未叫过我安,每次都是很郑重地称我安然,似小心翼翼地保持一种距离感,拒绝接近。
我疾速地从他们身边走过,犹如往日极力跟上尹一辰的步伐。我没有任何伤痛感,眼眶也干燥,我的血液中流淌着母亲的淡漠克制,不会要求,注定等待。
我只是急切地需要回到画室,那里有我的画架,还有吴轩。我一路上都在想该用怎样的语气告诉吴轩我今后不会陪他等在文科楼门前了。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吴轩,却让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艺术楼前,吴轩颓然靠墙站立,头向后仰着靠在墙上,眼神浑浊,像失了魂魄。叶子在他面前,心急如焚。我看着叶子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语句试图安慰吴轩,然而吴轩跌进自己的世界里,发觉不到她的存在。
当我走到他们面前时叶子只是跟我小声简单交代一句“以后再说”,便又开始急切地继续她的劝慰。我走过他们时发现脚下散落着满满的,被撕得粉碎的吴轩的速写本的残骸。
我在画室支好自己的画架,依然是那个角落的位置。然后找到吴轩的画架,支在我的旁边。
然而这一天吴轩并没有出现。
我开始为母亲的画像上色。
母亲的头发用了泥浆般厚重的深黑色,没有画出光泽。它们通往母亲的过去,那是埋藏着她所有往事,所有爱情,所有秘密的黑洞。母亲肤色白皙,然而我却决定给母亲泥土色的皮肤,像高更笔下的人一样,那是对生命的至高礼赞。
我在调色盘里慢慢调整色彩的明暗,心里却混乱不堪,在作画时一直涨满我内心的母亲的形象第一次被其他事搅乱,在纷扰的思绪中摇摆不定。
我想着晚上离开画室时看到的那一幕,依然是那个平凡无奇的女孩,却因爱恋而在脸上罩上了一曾光彩,她牵起身边男孩的手,成为和我记忆中不同的眼角带笑的夏悠雪。吴轩的痛苦与她自不相干,那是吴轩的事,还有叶子的事。
而我依然不属于那个世界,无论我多渴望进入其中,我仍只是个旁观者。为自己不能改变的剧情动情伤痛。
我试着将颜色上在母亲脸上。然而颜色太过晦暗。不。不对。母亲的脸不是这种死灰。我要给她淡定之下潜藏了巨大生命本能的脸庞,让人能从中看到她的生,看到她的血液,看到她的子宫——那是埋藏了她最大秘密的巢穴,那里曾孕育了我和我的沉默。
不。还是不对。调整后的颜色又太过轻佻浅薄。那不是母亲的脸色,母亲的面容里藏着她深不可测的寂寞和隐忍,像是深黑色的宇宙,所有往事在其中按各自轨道静默地运行着。
不。不。不对!
我的手指被痛苦和急切折磨得几乎颤抖起来。我越是极力地想要在心里抓住母亲的形象那个形象就越遥远模糊,越摇摆不定。母亲浑沌的面孔像雾气般虚弱,而吴轩失神的脸庞,叶子焦急徒劳的安慰,夏悠雪眼中的笑意还有尹一辰同苏娴并肩的画面却如一片片利刃般刺穿进来。不。我只想看到母亲!他们的世界我进入不了,我只能在他们的世界之外像卫星般转上两周,然后便被甩入宇宙更深处。不!不对!我要画母亲!只有母亲是这个世界上真正与我联系在一起的人,我发端于她的子宫,我的体内流着她的血液。我的每一滴血都来源于她!我要怎么才能调出母亲的肤色!那皮肤下血管密布,流动着与我相通的液体。别再去想尹一辰!停下!你并不希望他与苏娴分开。你知道那会伤害他!不!这个颜色太厚重,母亲的生命都被它掩盖,你无法从中看到你与母亲的联系,血的联系!
血。
血!我突然明白这就是答案!我发狂般地将画箱整个倾倒在地上,找出那支用来削美术铅笔的小刀。我用它浅浅划开我的左臂,看着殷红色的液体如珍珠般涌出,心里突然无比快乐。血。这就是答案,如此明晰。我将它滴在调色盘上,它将是母亲面容下的秘密,也将是我的秘密。
我洗净了调色盘,从头开始调色,新鲜的泥土色,新鲜的血液。我从未觉得如此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