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命
东厂督主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走向那名被救下的灰袍道:“回去自行领罚。”
那名灰袍默然行了一礼,回到督主身后,如同幽灵一样无声无息。
在场气氛几乎凝结,这个时候,别人反应不过来,吕天逆却反应的过来。
他毫不犹豫地策马扬鞭,迅速到达了那名已经被吓得魂不守舍的副将前,将黑刀架上他的脖颈,冷冷道:“还不投降?”
那名副将被脖颈处的冰冷感觉所唤醒,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黑色死神,他一个哆嗦差点跪在地上,吕天逆平静而温和地道:“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感受着脖颈处蠢蠢欲动的刀锋,望着那些在铁网下痛苦呻吟的族人,他几乎想要尖叫,却又被那冰冷的温度唤醒,他哆哆嗦嗦道:“我......我投降......”
吕天逆收回刀,射出一箭。
匈奴那面大旗应声而折。
东境赢了。
......
......
军营里,大帐中。
督主坐在上首,和洪将军相对,他身后站在一名灰袍,看地位应该是东厂里仅次于他的二把手。
剩余的灰袍负责关押看守那些匈奴俘虏,东境的牢房非常欢迎他们的到来。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了同伴和身体一部分的看守人也非常欢迎他们的到来,想必在东境的生活会让他们终身难忘。
吕天逆坐在下首,面前放着一杯热茶,他没有动那杯热茶,因为他知道他根本等不到喝它的时候。
果不其然,督主开口说话了。
在某种意义上,东厂督主是比丞相国师还要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所以在场没有一个人敢怠慢他,这和他刚刚露的那一手也有着离不开的关系,东境民风朴实简单,就是崇尚强者,热爱强者,吕天逆在这里十八年无官无职都能被称一声天逆大人,东厂督主不过是身体有一部分残缺,在东境人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督主伸手握住了他面前那盏茶杯,他的手再一次吸引了吕天逆的视线,似乎是觉得冷,他把茶杯握的很紧。
“还没有结束。”
督主开口说,他的声音十分雌雄莫辩,又透着少年的清越,他道:“还有一部分。”
在场之人知道他是在说余下的部落首领,洪将军肃容道:“督主所言极是,我等立刻去追击。”
督主轻轻摇头道:“不妥。”
“人太多,会打草惊蛇,人太多,会没有必要。”
“这种时候,只需要恰当的人。”
督主转过头,无形的目光从他面具空白的眼眶部分射出,看向吕天逆,吕天逆心说果然如此,他起身道:“我去一趟。”
洪将军道:“那我立刻安排数百精兵随你带去。”
吕天逆还没回答,就见督主又摇了摇头,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明明身姿那般娇小,却让在座之人都有种被俯视的既视感。
“我大周千年来从不缺虎将狼师,为何现在的少年都一点血性也没有?去草原上杀几个残兵瘸士都要人陪同?胆色在哪里?还是东境的日子太过安逸,让狼崽子都变成了绵羊?”
“这便是软弱,软弱便是弱,弱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莫非我大周有一日也会同那只能依附强国的小国般,靠在大国前卖笑为生?”
“这让我很失望。”督主平静道:“如果我失望,那么陛下也会失望。”
在场者皆十分安静,哪怕有想激动反驳者也被一旁经验丰富的将领狠狠按了下去,但众人表情皆有些不对劲,这种不对劲即是吕天逆司空见惯的,通常都来源于对胡说八道又不得不忍受的无可奈何和对即将牺牲的自己的同情。
他叹了口气,道:“请督主给我一个证明的机会。”
督主平静地看向他道:“很好,本督主准了。”
吕天逆一时默然,这种明知有坑还是不得不跳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但也只能憋着,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大人物一直要针对自己,不过他可以确定对方的心情很不好,一个这样的强者心情不好,吕天逆是绝对不会白痴地撞针尖上的,他默默看了一眼眼前的热茶,心道果然没喝上。
就在吕天逆背上箭准备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时,督主忽然又道:“不过,那些人虽然是些残兵不值一提,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决定让你再带上一个人。“
没等吕天逆反应过来,他就对着一处微扬下巴道:“你去。”
场面又一次变得十分安静,神漠脸色铁青,他冷冷道:“为什么是我。”
“你个白痴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你以为陛下让你到这里来是好玩郊游的吗,你看看你做的事情哪一件不像个白痴做的,连区区一个左贤王都杀不了实在是无能至极,这要是在我东厂我早就断了你的手足把你丢进水牢关个十年,陛下慈悲至此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竟然还不珍惜,你是想死吗?”
督主的声音十分清越,吐出的话语十分清晰,每个字都清晰无误地传入了在场之人的双耳,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像是菜场挑剔白菜的大妈般把大周新一代最顶尖的天才骂的一文不值。
一阵剧烈的天地元气波动从神漠身上发出,他雪白的衣衫如同癫痫般颤抖起来,督主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隔着那张附有梅红花纹的白色面具,神漠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他仿佛看到了那个一身玄黑龙袍的男人,他深吸一口气,起身道:“我知道了。”
督主并没有因为他明显不心甘情愿的话语作出任何反应,他平淡地看了一眼窗外道:“到明日早上巳时,你们必须回来。”
他没有说不回来会如何如何,但无论是吕天逆还是神漠都感到了种莫名的寒意,他们对视一眼,一言不发地向帐外走去。
......
......
在辽阔无边的草原上,一匹黑马和一匹白马在奔驰。
吕天逆骑在大黑马身上,感受着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风,不由长长地吹了声口哨,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很是轻松,可能是因为他们赢了最后的战斗,望着那些匈奴被押入东境准备已久的牢房,他的心情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好像很多年前欠下的沉重债务终于看到了还完的曙光。
“老大,你说,我们这次赢了,会有什么奖励?”
大黑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大意是关我屁事。
“哎,你能不能把目光放的长远些,想想吧,以我这次的功劳来看,赏银百两肯定是少不了的,说不定陛下一个高兴就随手赏了我一座庭院,那我也算是有房的人了。”
大黑马想象了一下未来自己可能有的马厩,想象着里面铺满了最喜欢的粟麦,也高兴起来,摇了下尾巴表示对他的支持。
“这才对,到时候我就给你买你最喜欢的麦子,听说京城那边物价都很贵,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以东陵长空每月写的信来看,我还要多存点钱才行。”
“你说,他这次会让我进京城吧,不让我也要去,我已经是渡化境了......”
说道这一句,吕天逆的眼神不一样了起来,他仿佛是不敢置信,又仿佛是才刚刚发现一般欢喜道:“我已经是渡化境了......”
“老大,我曾经想过,我一定要修行,我一定能修行,但我真的没想到,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是,是你做个很好的梦一样,梦里有香喷喷的鸡蛋面,梦一醒又什么都没有了。”吕天逆无意识地抓紧了缰绳,他喃喃道:“我希望这不是个梦。”
“如果是个梦,也一定是噩梦。”
一道不协调的声音从后方响起,吕天逆头也不回,只是眼神冷了稍许,他道:“对你而言可能是。”
神漠驾驶着一匹白马,快步赶上他,仿佛是今天才认识他一般道:“我头一次知道你话这么多。”
吕天逆淡淡道:“对必要的人,说一百句也不嫌多,对不必要的人,说一句也嫌累。”
神漠饶有趣味地看了大黑马一眼,若有所思道:“你还把它当个人看。”
吕天逆懒得和他多做解释,冷淡道:“要是你有兴趣和我商量一下等下的战略现在就说,要是无病呻吟就闭嘴。”
“哦?你打算怎么做?如果我没有记错......”神漠眯细了眼,仔细端详了一番吕天逆的表情才道:“他们还有一万人。”
“而且是有营地,有布置的一万人。”吕天逆淡淡道:“能劝降就劝降,不能劝降就杀。”
“你一个人能杀一万人?”
“杀掉领头者,剩下之人便如一盘散沙,不用风吹就要散到四面八方去,如果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看不出来,我会很怀疑你的智商是否达到了正常的一半的标准。”
神漠眯细眼,忽然笑了起来,他道:“你知不知道,督主为什么不高兴?”
吕天逆表面上没有什么反应,却已经竖起耳朵,对于那位大人物极其不悦的心情他虽然好奇却无法明白原因,神漠也没有要卖关子的意思,很干脆地说道:“因为他来这里一趟,什么都得不到。”
这句话太干脆,蕴含的意味太残酷,吕天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皱眉道:“已经赢了战役......”后面的话被他骤然吞了进去。
见他明白过来,神漠微笑道:“看来你明白了,是的,在所有人眼里,我指的是大周那些百姓,朝堂上的那些官员,甚至别国那些窥视者,都不会看到东厂,在所有的故事,史书的记载,民间的传说中,也不会有东厂,会被记载的故事是我们坚苦地战斗了三天,然后打败了七万匈奴,取得胜利。”
吕天逆沉默了许久,感到背后有些凉意。
明明热风袅袅,他却感到有些凉意。
在大周,东厂是最黑暗也最诡秘的存在,他们做的事情是必须被压在层层的黑暗中不见天光的,这一点吕天逆明白,然而,在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后,他却难以接受。
是不是,在大周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说里,在那些将领苦苦支撑终究取得胜利的励志故事里,在关键时刻,有一只灰袍组成的队伍悄然而至,竭尽全力帮大周取得胜利,然后遍体鳞伤地离去,却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奖赏,甚至那些被他们帮助的人还会引以为耻。
这个故事很残忍。
这个故事他不接受。
神漠望着白云朵朵的天空道:“说来也是感慨,你相信命运吗?”
吕天逆不语,沉默。
“命运是这个世界上最公平也最不公平的事情,因为命运就是天道的意志,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在一开始就被定好的,有的人注定天命所归,有的人注定要做别人的垫脚石。”神漠的声音变得寒冷起来:“东厂督主那般年少就入了破云境,可那又如何?他一辈子都无法走到光明之下,甚至无法留下自己的名字,他的身体一开始就是残缺的,他的命运也是残缺的,这就是天命,天命注定了他的命,命就是命,人是无法反抗命的。”
吕天逆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的命很苦。”神漠转头看向吕天逆,居高临下般怜悯道:“因为你遇到了我,你注定要成为我的垫脚石,辅助我完成我的修行,这次我们一同出行,一同去截杀匈奴,自然会流出无数传说,但因为陛下的旨意和心意,你只会在这些传说中被一笔带过,成为我的荣光下不起眼的瑕疵,这就是命。”
吕天逆平静地听完了这些,道:“说完了?”
神漠微微讶异,道:“完了。”
吕天逆点头,下一秒大黑马扬起双蹄狂踢草地,瞬间扬起无数尘土,呛得神漠不由流出了眼泪,咳嗽起来,他身下的白马受了惊吓,鸣叫着晃动身体,神漠狼狈地骑在马背上,差点掉下马。
吕天逆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不堪的他道:“白痴,我只说一遍,命是你的命,你的命不是我的命,如果我的命不好,我就改了它,如果天要拦我改命,我就逆了他,就这么简单。”
说完,他不再搭理神漠,骑着大黑马向前驰骋,神漠狼狈地控制住马,气急败坏道:“你怎么就这么肯定?你以为你是谁?”
他头也不回道:“因为我是吕天逆,吕天逆的吕天逆。”
天逆,就是天逆。
朝着他驰骋的方向,某处山峦的元气波动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