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营帐。
东陵长空坐在上首左侧,他上首是就任东境最高统帅不到半年的洪将军,下首是崔校尉和几位平日极为熟悉的将领。桌上摆了酒壶肉片,热气腾腾地冒着白雾。
“..没想到还能有今日。”洪将军感慨万千道,他双眼细细眯起,盯着眼前那卷明显出自宫中某位大人的亲笔密旨,好似饿了数天的野狼盯着一块羊肉不住垂涎,他快速摩挲了几下大掌,无比感动道:“老子以为要在这鸟都不鸟的鬼地方寂寞无助地度过一生..被草原上的狗崽子咬死..或者咬死几个狗崽子再被更多的狗崽子咬死..没想到陛下如此英明神武,真是大周之福。”
将领们纷纷笑而不语,心道你上战场杀的那些匈奴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哪里寂寞无助,平日酒后就骂某位无辜的皇帝陛下睁眼瞎不识好马,难怪到现在还生不出儿子实是报应云云,现在倒是旬日西出满嘴放屁。
东陵长空咳嗽一声,严肃道:“陛下有言道近几****等需要养精蓄锐,安顿粮草,待朝中派来增援,在此之前..还请将军稍安勿躁。”
洪将军无比感动地抹了抹眼角,惆怅道:“我等还要陛下费心,实是为臣之罪过!”
诸将领纷纷马屁连篇,歌功颂德之言洋洋洒洒。
一位丁姓将领再也听不下去了,轻咳打断道:“东陵小将军辛苦了,不知陛下口中的朝中派遣之人是哪位,我等也好做准备。”
东陵长空的身体微微僵硬起来,饶是以他的沉稳,在说出那两个名字的时候也很难维持以往的从容,然而面对着一双双渴望求知的眼睛,他也只能干涩道:“神氏遗孤..和晨曦郡主。”
帐中骤然安静下来,丁将领手中的酒盏应声而落。
洪将军缓缓站起,一头已经半白的头发无风自动,他盯着东陵长空缓缓道:“..你再说一遍。”
“是哪位晨曦郡主?”有听傻了的将领此时终于忍不住发出声来:“难道是常阳大长公主之女?”
东陵长空艰难点头道:“京中只有一位晨曦郡主。”
“这..这不可能!”丁将领回过神来,恐慌道:“大长公主虽为陛下亲妹,陛下爱屋及乌,久闻晨曦郡主圣眷浓厚..但..但郡主毕竟是闺阁女子,从未沾染兵家之事,那位神氏遗孤虽是少年英才,但也未领兵打仗与匈奴交战过,怎可这般儿戏!”
绣花针难道真能杀人?刺绣再好又能取几个人头?宫中人自是金尊玉贵,可上了战场谁又管你是不是陛下的亲眷?派宫中贵人来增援?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他这一番话不知说出多少人心中所想,洪将军缓缓起身又缓缓坐下,此时听他一言,不由发生哽咽道:“陛下这是何意?陛下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啊!先帝爷!这就随您去了!”
说罢他竟真拔出佩刀来。周围将领这才回过神,赶紧上前劝阻,洪将军大哭道:“不必劝了,陛下啊陛下!您要是真要老臣一命,直说便是!何必用这种方式羞辱老臣!早知有今日!老臣不如当初就违旨死在京城,好歹保住了名声啊..”
东陵长空不由又咳嗽几声,待场面微静才继续艰难道:“那位神家世子..已晋立地境。”
帐中又为之一静。
洪将军张大了嘴,看上去像一个****,丁将领手中刚夺下的大刀又一次滑落,看上去比他还要****。
“..立地境?”
“如果我没记错..那位神氏遗孤今年..不过十八岁?”
帐中将领已经顾不上其他,纷纷询问起来,无奈他们如此激动,十八岁的立地境,放眼整个大周,都是天之骄子,天纵之才。
修行者在大周地位极高,按境界划分,入门为识悟境,再者为明晓境,再为渡化境,这第三境便是一道门槛,不知有多少少年英才折翼于此,垂垂老矣依旧不能破境,修行界依此划分,只有破了渡化,到了立地境,才算真正意义上的修行者,真正感悟了世间天地元气。因此,在听闻这位神氏遗孤十八岁就破了渡化至立地,众将不由惊骇不已,惊骇过后,又有了许多安心。
立地境意味着什么?
在战场上,一位立地境的大修行者可正面迎战成百上千普通将士,引动天地元气,破千军万马。一人抵千人,绝不是泛泛而谈。东境帐营有了一位如此年轻的立地境强者,无疑增添了许多信心,就算对上那位深不可测的左贤王,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诸位将领纷纷觉得极为安心,深感陛下果然英明神武,不会弃我等于不顾。
“长空也至渡化上境了。”许久未发一言的崔校尉温和道,东陵长空摇摇头笑叹:“我已经二十二了。”
年龄在修行界有时算不了什么,有时却锱铢必较,二十多岁的渡化上也值得称道赞一声优秀,但在十八岁的立地境前只能黯淡无光,后者是真正的惊艳才绝,少年天才,撇开年龄差距不谈,渡化境和立地境的天囊之别一直是一道真正的门槛。
丁将领张大嘴巴许久,余光忽然发现洪将军一脸沉思模样,不等他反应过来,洪将军就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东陵长空的肩膀:“走!喝酒去!把天逆那小子也叫上,你好久没回来了!今晚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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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的立地境强者?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吕天逆心平气和地坐在火堆前平静讽刺道:“将军,您醉了吗?”
洪将军一脸苦涩表情,也不顾一个年过半百的粗大汉子作出这个表情有多难看,他艰难道:“你怎么看?”
这一幕显然有些奇异,东境的最高统帅在一个毫无官职的小卒前低三下四还时不时被刻薄一番,但周围经过的人都见怪不怪,因为那个少年是东境的一个传奇,某种意义上他可以说是东境最聪明最有经验的人,欠缺的仅仅只是名义上的官职。而洪将军半年前正是在他的帮助下才在东境站稳脚跟,所以两人这般也很是正常。
“先不说这个立地境会不会听从调遣,光是一人就可抵千军万马这一点就非常可笑,书上是这样写的,人们是这样讲的,于是这就是真的了吗?”
吕天逆面无表情地抬起头道:“要是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些被我们砍掉头的修行者都是你我的臆想因为书上说普通人不可能战胜修行者。”
“在与实际不符的情况下,理论,就是个屁。”
“立地境确实可抵千军万马,但那个前提是那名立地境强者懂得足够的杀人方法,懂得如何与军队配合,不然就好像一个手握尖刀的小孩,先伤到的的自己而不是敌人,你我尚且没有在流血前制服那个小孩的能力,这就使得伤亡成为了必然。”
“在这种与匈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紧急关头派来这样一个小孩..将军,你一定是在逗我。”
发表完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吕天逆伸出木棍去够火堆里的红薯,好像十八岁的天才立地境比不上一颗烤焦的红薯,洪将军沉默了良久,轻声道:“天逆,你了解陛下吗?”
吕天逆动作一顿。
大周的皇帝陛下是一位极受子民爱戴的陛下,除了独宠贵妃这一点深受争议以外没有任何缺点,在民间的名声几近完美。
在他诛杀了三位王爷,而且并非先帝亲子的前提下,这个完美异常可怕。
大周历经千年依旧繁荣,是世间最强的国,然而它的皇位继承却一直让别国史学者觉得极为奇异。因为大周的皇室有两姓。
千年前,太祖开创大周,建立王朝,繁衍子嗣,李姓子孙理所当然成为大周皇室,然而,在太祖山陵崩之后,太祖之皇后,吕后娘娘毫不犹豫地诛杀李姓诸王,以铁血手段震撼朝堂,然后择日登基为帝,为大周之太宗,此事震惊周国。就在周国议论纷纷,讨论那位据说已经修行到了五境之上的太宗皇帝何时改朝换代之时,太宗下达圣旨以告天下,大周乃她与太祖一同开创,所以吕氏子弟应和李氏子弟一同共享继承江山社稷之权。
从此大周有了两氏皇室。
这种结果李氏诸王当然不可能接受,他们一边怨毒地咒骂太宗皇帝,一边千方百计地杀死吕姓诸王,在千年后,他们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当今世上,吕姓皇室之人仅剩三位,从这点来看,现存的李氏诸王是幸运的。
然而他们又是不幸的,因为其中一人,就是当今皇帝陛下。
能在李氏的虎视眈眈之下保住自己和弟弟妹妹的性命再夺得皇位,登上皇位之后还能一边血洗朝堂一边在民间保持完美名声,这样一位陛下心思之深沉,绝不是旁人可以揣摩,又怎能衬得上了解?
“我曾经在京城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在御前侍奉过很久,我不敢说完全了解那位的心思手段,但是我很清楚一点,那就是那位陛下一直十分清醒。”
洪将军握紧了酒囊,极为出神地凝望着火堆。这一刻他显示出了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睿智,完全没有平时嬉皮笑脸疯疯癫癫的样子。
“清醒地知道目的和怎样达成目的,是那位陛下最大的特点,所以当我听那些迂腐书生哭喊陛下被贵妃迷惑要为美色亡国云云时我只觉得非常可笑,陛下何等人物?怎会被区区一女子美色所迷?他一举一动必有深意。被迷惑的只会是他的敌人。”
“所以尽管陛下的行为有时不怎么靠谱..我们也不能怀疑他。”洪将军别有深意地望向吕天逆:“包括他一直不肯给你职称,长空他们都认为陛下是想打压你,我却认为这是陛下想要重用你的前奏,当然你的头脑和能力也证实了我这个猜想,而且我相信我想的你也能想到,所以我很好奇,你到底在烦躁什么。”
吕天逆重重吐出一口气,咬了一口红薯,被烫的口齿不清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将饿其体肤..将军你应该听过这句话,讲的是一个人想要被重用,就要先受到磨练。”
洪将军点头,吕天逆继续道:“其实我从小到大都很好奇一件事,故事一般都是讲主角是怎样受到磨练的,那么,主角知道他是主角,可我们知道吗?”
洪将军似乎懂了什么,脸色渐渐变色。
“陛下如果真的想要磨练一个人,当然会给他制造最坏的环境,问题是..那个环境不止有那个人,那个人挺的过去,其他人却不一定。”
吕天逆注视着洪将军,平静道:“在这里,十八岁的立地境显然比我们更有资格受到陛下的磨练,我也不会怀疑陛下会给他创造出最差的环境包括借助我们磨练他..可是他挺的过去,东境其他人呢?”
“在匈奴抢掠烧杀之下,大周年轻的天才领悟了血与死的惨痛教训然后再度破境,成为一代佳话..听上去很不错,可是那些让他领悟血与死的普通兵卒,却只会在这个故事中被一笔带过,连名字都没有,但是他们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就是我反感那些大人物的原因。”
吕天逆平静地说完这些话,从洪将军手中抢过酒囊,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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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通体玄黑装饰华贵的马车在小道上行走,几个侍卫不住呵斥周围的百姓让路,他们的心情无比激动,这一切都是因为马车里那位主人,让他们感到同有荣焉。
马车里主坐坐着一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极为英俊,眉深发乌,他的肌肤苍白地好似从未见过天日,神情寒冷如千年积雪,冰冷地更加俊美,令女子情不自禁想用自身炎热去温暖。
他对面的一位老者抚着长须,笑呵呵道:“殿下如今晋至立地境,又深受陛下看重,只要这次能剿灭匈奴,境界恐怕又要更进一步,到时候我神氏复兴待日可指!”
年轻人漠然瞥了老者一眼,冷漠道:“这又是我的一次磨练,我不希望有无关紧要的人打扰。”
老者连声称是,感慨道:“十八岁的立地境,放眼大周都无几人可比及,殿下实乃神氏复兴之望!”
年轻人的嘴唇忽然抿紧,眼睛眯起,手握身侧刀柄,周身气流狂涌!面前千万气息化为千刃向老者直直刺去!老者手僵在须上,大张其嘴,像只蛤蟆一样眼珠凸出,眼看就要葬身千万刃之下!
千万刃骤停,一把寒刀缓慢而优雅地抵在老者的脖颈上,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线。
年轻人收刀,周身气流回缓,冷漠刺骨的声音响彻马车。
“不要称赞我是天才,因为那个人入破云境的时候..也只有十八岁。”
“再有下次就杀了你。”
老者跌跌撞撞地跪下,不住磕头,冷汗从他的额头和背后不断留下,他的心也一片寒冷,因为他知道年轻人的话是真的,自从他开始侍奉这个年轻人以后,就知道对方的心和冬季草原上的风雪一样寒冷。
年轻人漠然道:“滚吧。”
不顾老者如释重负地逃出车厢,年轻人的眼神投向了车厢之外,他如水墨画般完美的眉头慢慢挑起,又慢慢放下,他的眼神越来越冷,越来越冷酷。
马车外传来一阵惊呼,那名老者倒在地上,尸首分离,眼睛睁的极大,仿佛不敢置信。
年轻人的表情恢复漠然,漠然如不可动摇的高山积雪。
他知道,除了那个人,天下没有人能比他更加冷漠。
因为他是神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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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玄黑马车的后方有一辆看上去极其普通的马车,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掀开帘子,向前望了一眼,担忧道:“郡主,前面好像出事了,要不我们改道吧。”
马车里传来一道清甜的声音:“让我看看。”
接着一只柔白的手拉开了帘子,一个少女探出了头,她生的太过美丽,好像水田间粉嫩嫩的一节莲藕般清纯诱人。少女双眸圆亮清澈,粉唇轻启,露出雪白的贝齿,眉间自带娇柔纯真之色,她努力往外伸了伸身体,惹得胸前浑圆微颤,身后的侍女赶紧把她拉了回来。
“好像真的出事了。”少女露出失望的神色,侍女赶紧劝道:“我们现在就换道,应该不会晚。”
少女点点头,又摇摇头,出神道:“我想早点见到表哥..”她的神情忽然变得高兴起来:“阿娉,你说表哥会是怎样的人?”
被称为阿娉的侍女认真想了想,犹豫道:“大概..酷似陛下?”
少女摇摇头,不满道:“表哥就是表哥,虽然舅舅很好,但也不是表哥。”
她望向窗外,美丽的脸上满满都是期盼之色,双眸极为灵动,好像繁星点点。这位在大周王朝受尽宠爱的晨曦郡主夜晨曦对着路过的繁华市井露出了明媚的笑容,一心一意地期待起与那个人的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