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紫色蝴蝶
气候转凉了,东疆的深秋比往常的隆冬更冷。
丛林间偶有凝结成霜珠的露水悬挂在树枝青草上,摇摇欲坠。
丛林里的野兽有些疑惑与不解,乍一明悟便眼露凶芒,快速穿行在林间捕杀猎物,为冬季储粮做准备。
这个冬天,的确来得更早,来得更令人措手不及。
……
东疆一中规中矩的城池东陵城,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股冷流打得惊慌失措。水运码头之上,准备放桨而行的钢铁楼船迟疑了,船首一身着雪白鳌裘大衣的中年人见此情形,果断挥了挥手后,钢铁楼船竟重新向岸畔驶去,不再出发。
东疆气温陡然下降,且降得厉害,若商船仍继续前行,恐会遭遇无端天然灾祸。继续出行,实为不智。
那名中年人心中思索,眉头仿若死结般拧在一起。
可,气候从未发生过太大气候变动的东疆,怎会突然四季颠倒,紊乱无常呢?
莫非,是有何天灾将要降世?
这位东陵城的风云人物,堪称东陵城第一人的叶定山面色郁结,对于此番天地变故,产生了诸多未知的猜测与盘算。
……
与他一般,此刻正徒步低调行走在东陵城某条大街上,仙风道骨,身着紫衣的两名仙家人物,或是抬头,或是低首,或是拧眉,或是低语,俨然对东陵城甚至是遍及整个东疆的寒流霜冻,感到莫名的担忧。
他们出自仙门,对于气候天然有着比常人更加敏锐的洞察力,如此违背天道运转,社稷秩序的变故,必定有所因由。
只是,他二人修为比起天道秩序来说,微不足道,亦没办法多做揣测。低首窃语了几句,便不再逗留,缓步前行。
……
东陵城,一巨大宅院中,一少年盘膝而坐,眉头与发梢都沾染上了一层寒霜。
他面容清秀,身材削瘦,身着白色长袍。白衣长袍看来有些单薄,可少年心中却没产生半点寒意,一双纯澈明亮的眸子,专注地望着手中的事物,不移丝毫。
一头长发虽然被冰寒染得有些微白,可他浑不在意。
雪白的长袍上落下层层浅霜,只当是长袍上一些精致的点缀。
四周院落的地面,亦附上了一层浅白之色,在微黄的日光下发出明亮的光,这是因为地面被抹得太亮,烙印而下的天穹星辰之模样吧?
少年的目光始终都不偏移半毫,盯着手中那已经快要成型的人形木雕。
他右手握着一把小巧精致,明亮锋利的刻刀,刀身停顿的霎那,会瞬间弥漫而来一股淡淡的寒气,但随即便被蒸发,而后刻刀刀身之上,缓缓升腾起一丝丝白灼的雾气。
若叶溪的父亲叶定山见此情形,见到刻刀的奇异,定会吃惊地大叫起来:刻刀能够自行融化寒气冰霜,必定是因刻刀本身的热量很强。而为何热量很强,那必定是经过大量的运动切割。
而若一般人使用刻刀,刻刀经过数百次,上千次与木料摩擦接触,会产生一定的热量,而那一丁点热量,亦必定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消陨。但是,叶溪手中的刻刀,距离刚刚削走一片木料,已经停顿在手中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了。
而早已停滞不动良久时间的刻刀,都足以轻易化解温度极低的冰寒之气,那这刻刀在停下前,究竟储存了多少热量?究竟在少年手中,与木料产生了多少次激烈的碰撞摩擦?
而此刻,风霜寒流再次侵袭而来,周围的气流突然变得一滞,而后以着一种很微小的状态混乱狂暴起来。
天地似乎有些发怒,怒之对象便在叶溪,便在叶溪刻刀与木雕上。
天地之规则,万物应遵循,风霜雨雪,乃是天地的使者,象征,但这风霜雨雪中所蕴含的规则,竟然无法在这少年身上完美的展现出来,这便是有违天道。
天道自然要更加强烈的镇压!
叶溪周遭的空气变得比其它地方要更加冷冽一些,其中夹杂着一丝微弱的冰雪味道。
无数的,很早便降临东疆东陵城的冰霜,在此刻急速从四面八方呼啸汇聚而来,风流涌动席卷的痕迹,裹挟着层层肉眼依稀可见的寒气,疯狂涌近,而后凝聚成一股,再凝聚成一丝,归附于刻刀之上。
只这一丝,整支刻刀明亮的刀身上,立即出现了一层厚厚的寒冰。寒冰如茧丝,包裹刻刀如裹蚕。而此刻浑然不知的叶溪,欲要拿着裹着厚厚冰霜的刻刀,往木雕身上切去…
这画面看起来有些可笑。
就如同,欲要拿着一根硕大的冰棍,穿过绣花针的针眼。
只是,当技艺真的达到了某种巅峰程度的时候,别说是那冰棍穿针眼,就算是一座山也可以从针眼中穿过!
当然,这是仙家的手段,叶溪万万没有这般想,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手中的刻刀,已然化为了一根白色冰棍。
不过,当他手中的刻刀…不,手中的冰棍以着飞快,与以往每一次出刀时的速度相等,越来越接近木雕,欲要在原本已经极为精致完美的木雕边缘,谢谢切出一刀,斩下一丝多余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原本是天道含怒而加的冰霜,竟然在越来越靠近木雕时,开始燃烧起来。当刻刀完全接触到木雕时,那厚厚如冰茧的冰霜,竟然完全焚烧成了一丝丝白雾,开始升腾消失…
周围的空间,在冰茧完全融化之际,竟然发出了一连串低声爆鸣,像是两位仙家仙人在出手对轰,又仿若两柄飞剑交击在一起。
而以叶溪肉眼看不见的地方,两道宛若丝缕般的线,狠狠的碰撞了一下,继而相继消陨。
刻刀本锋利,被叶溪轻松送入木料之中,手腕之上巧劲一运,一丝木屑便自木雕边缘斜斜抛飞而起。
此刻,削去了这木雕最后一丝多余,叶溪的眼睛终于是无比酸涩地眨了一眨。
他放下手中的木雕,露出微笑满足的神色,长吁一口气,将之捧在手心,开始仔细端详起来。
这木雕所用的木料,乃是极为珍贵的秋紫木,且是百年老料,随意切开秋紫木的一层,木料内里出现的极为规整的月牙纹络,都会给人一种极为惊艳新奇之感。
而叶溪身畔一地的秋紫木碎屑,每一片碎屑都仿若是一轮残缺的紫色月牙,加上漫地雪白浅霜相映,看起来美如绝画。
只是,一地的美景却没有分出他半丝心神,他一心都凝于木雕之上。
只是,这木雕其余各处都逼真之极,甚至连随意一处翻卷,折叠,飘扬起来的衣角,褶皱,发丝都是那般的浑然天成,自然随心,却偏偏木雕面容处,没有五官。
只是…
叶溪的目光亦停留在那空白的面容上,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涩。
这木雕,他已然雕刻了三年。
三年间,他不知雕刻了多少个如今天这样的木雕。
可没有一个有脸,或者说,没有一个木雕能够承载这张脸。
这张只存在于叶溪脑海中一瞬,宛若惊鸿一现便悄然隐藏起来的绝美容颜,令得叶溪怎么也无法忘却。
他曾经极为有幸,目睹了她的惊世之姿,而后便再难忘却,魂牵梦萦之下,便决心将那绝世仙子的容颜记忆下来,而他没有选择用笔墨,而是选择了他最为擅长的雕刻。
他是东陵城雕刻大宗师叶定山的独子,雕刻技法更是早已超越了叶定山不知几何,虽然那绝世仙子容貌如画,不似凡人,他却也有自信还原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而以他的判断,仅仅只要能够雕刻出那惊心动魄,不食人烟的紫衣仙子一丝一毫的气质容貌,便可震惊天下,便可令所有人折服此女子的惊世容颜。
于是,他便开始回忆。
于是,他便开始雕刻。
于是,他便开始了入魔。
因为当他尽善尽美地雕琢他记忆中的仙子时,一袭紫衣,一瀑秀发,一举手一踩足…
这些都无丝毫问题,即便是普通的紫蝶木都可尽可能的还原出来,可当他将刻刀缓缓移至木雕面部时,刚刚用力切出一刀…
便是一声闷响!
紫蝶木轰然炸碎,如内部被一股大力轰中,无数紫色的木屑飘扬而起,如漫天翩跹的紫色蝴蝶。
他懵了,惊慌失措。
他以为自己是某个环节失误,导致了紫蝶木的爆裂。于是,他再次开始了雕刻,仍旧是使用紫蝶木。
仍旧是漫天飘扬飞舞的蝴蝶在飞,他眼花缭乱。
他记得那一天,他房中的紫色蝴蝶一波又一波地翩跹飞舞,好似不知疲惫。而他也从开始的不知疲惫,变得疲惫不堪。
他足足雕刻了十三个木雕。
无一幸免,所有木雕在刻刀于脸部开出第一刀时,尽皆炸裂!
如此,三年下来,就为了雕刻这一个木雕,只为记录下那绝美仙子的惊世容颜,他耗费的木料,都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若非他是东陵城叶定山之子,家族财力雄厚,恐怕仅仅只是这三年来的实验,都足以让一些普通豪门巨贾,倾家荡产。
他平静地望着眼前这并无面部五官的木雕,目光微微涣散,似又在回忆他早已回忆了无数遍的那张面孔——
精致无瑕,不食烟火,琉璃纯澈,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