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达房中——
冯达紧紧抱着因恐惧而不断挣扎着的梁晨曦，不停地言着：“不怕！不怕！我在！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可这些话语听到梁晨曦耳中却格外刺耳。
——不怕！不怕！有师父在什么都不用怕！
——不怕！不怕！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这样的话，她听过无数次。
——说这些话时，听起来都是这般地诚心诚意，令人心安，可那又怎样，到要舍弃的时候还不是一样地残酷冷漠，一样会毫不留情！
“你们都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宠我爱我时，就不怕不怕的，丢弃我时，就一点儿也不管我是否会害怕，有多怕！
“我不骗你！我永远不会骗你的！”
——骗人！
——骗人！
——你们为何总能如此轻易地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
——你们为何就不能说到做到？
——一个个在做出承诺时，都这般地笃定，可结果呢？
——结果是，师父还是抛弃了我，承轩还是没有回来……
——永远？
——永远这二字说出来就是在骗人！
——自己还说过要永远陪在师父身边呢，承轩还说过会照顾自己一辈子呢，可结果呢？
——永远！承诺！笃定的话语！原来都是说起来容易！
——谁都无法真正掌控命运，无论是掌控自己的，还是掌控他人的，可为何明明什么都掌控不了，却能如此轻易地说出如此笃定的话来呢？
怕被抛弃的恐惧渐渐被对命运的无可奈何取代，梁晨曦慢慢停止了挣扎，整个身子开始往下沉。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梁晨曦感到茫然而无措。
“什么怎么办？晨曦，你告诉我‘什么怎么办’？”
冯达抱紧梁晨曦，不让她沉下去。
“冯达？冯达？”
梁晨曦仿佛突然间意识到什么似的，重又变得有力起来，焦急地寻找起冯达来，急欲挣脱怀抱她之人。
“我在！我在！我是冯达！晨曦！晨曦，你看着我！我就是冯达！”
冯达放开欲挣脱自己的梁晨曦，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强迫她看向自己。
梁晨曦仔细辨认着眼前人。
“晨曦，你告诉我，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冯达焦急地询问。
“冯达！”梁晨曦茫然的眼神蓦然间有了神采，她认出了冯达，开心在眸中一闪而过，随之是满目哀求，“冯达，冯达，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不会终有一天丢下我呢？”
“谁说我会丢下你？我怎么可能丢下你？”
“会的，会的，你终有一天也会丢下我的！就像你刚才赶走绢娘一样，终有一天你也会赶我走的！”
“梁晨曦！你在说什么？你是真的不懂我吗？”
“我懂！就是因为我懂，所以知道你终有一天也会用同样的方式赶走我的！”
“这就是你说的懂我？如果你懂我的话，你就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如果你懂我的话，你就应该知道对于我来说，你比我的命还要重要！连让你离开这个房间我都做不到，怎么可能把你赶出府？而且如果你真的懂我的话，你就应该很明白我刚刚为何那般决绝地一定要赶走绢娘，而且还不允许她再踏进冯府半步！”
听了梁晨曦的话，尽管冯达知道梁晨曦情绪不稳，不应该和她计较，不应该刺激她，可他还是抑制不住内心不断升腾的火气，用强硬的语气反驳着她。
“我懂！我懂！我就是因为看得太明白了，所以我都懂！你知道吗？你知道你刚开始的时候对绢娘有多么温柔，多么和颜悦色吗？可之后呢，你说变脸就变脸！你知道你变起脸来有多可怕吗？你知道你变起脸来有多冷酷吗？”
“谁不会变脸？面对不同的情况，面对不同的人，出于不同的目的，露出不同的表情，这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所以说人是会变的！你知道吗？无论你现在的心境如何，到你不需要我的时候，你也会像刚才一般说变脸就变脸，然后毫无留恋地把我赶走！”
“所以说？什么所以说？变脸和人是会变的有关系吗？我对绢娘和颜悦色时和对她冷酷无情时，心里对她的态度都是一样的！同理，如果我对一个人的态度变了，但我又不想被那个人或别人发现时，我完全可以不变脸，完全可以装得像心意未变时一样！所以，变脸和变心完全是两回事！人不是用看的，是用感觉的，是用心去感受的，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可能不懂啊！我们在一起一月有余了，你就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出我对你的心意吗？”
“冯达！冯达！不懂的人是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说的是，无论你现在如何，你——”
“我怎么不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就是想说我是个不能从一而终之人，你就是想说无论我现在对你如何情真意切，终将弃你于不顾，不是吗？”
“你会吗？冯达，你会吗？”
“我不会！晨曦，你看着我的眼睛！我再说一遍，我不会丢下你的，永远不会！”
“不要说永远！世上没有永远！冯达，我只要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不会抛弃我？”
“晨曦，我说的话都白说了吗？你到底有在听我说吗？你怎的如此笃定我会抛弃你呢？我说过了，我不会抛弃你！你让我说多少遍，我也是一样的答案——我绝对不会抛弃你的！”
“不！不要说永远！不要说绝对！不要说如此笃定的话！和我说过这些话的人都离开我了。你不要说这些话！我不要你说！冯达，我不要你说！我不要你离开我！”
梁晨曦重又变得激动起来。
“好！好！不怕！不怕！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只要你每天开开心心的，不要胡思乱想，乖乖待在我身边，我就不会离开你！”
“这个不是！我求你了，不要糊弄我！这个就算我做到了，对你也毫无价值！”
“毫无价值？什么价值？你要什么价值？你到底想要我如何回答你？我们之间就一定要有你所谓的价值吗？”
“你不可能留一个对你毫无价值的人在身边的！绢娘对你没有价值，所以你把她赶走了，如果她对你有价值，你还会赶她走吗？”
冯达一时哑然。
梁晨曦最后一问，他无法反驳。
他刚刚确实一直在掂量绢娘的利用价值，确实在考虑是否要把绢娘留下来，可绢娘无关感情，就算她有利用价值，把她留下了，当她没有价值时——
——原来……晨曦在怕这个！
——这么说来，她是被自己表现出来的对他人的毫无感情，只把他们当棋子的态度给吓住了！
——是我太大意了，在她面前太放松了，故而让她很容易就看出了我的本性。可为何这个就看得如此清楚，而自己对她的真心，她就看不到呢？
利用与被利用，从他懂事起，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这直接关系到他能不能活下来，且是以何种状态活着。
——这个人对自己有没有价值？有何价值？有多大的利用价值？自己对他又是否有价值？有哪方面的价值？有多大的价值？这些都是自己面对一个人时所必须要考虑的。
——只有知道对方的价值，自己才知道下一步与他要以怎样的状态相处。如果对方对自己而言有确实的利用价值，那么还要清楚自己对对方的价值，只有这样，才能知道如何更有效地利用对方，把控对方，让对方一步步迈进自己为他设好的圈套里，为己所用。
——久而久之，这种思考方式便成为了一种习惯，习惯久了，就成为了本能，本能就容易被忽视、被忘记，就容易在放松警惕时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被自己放下心防的人看出来。
本来这个对于他来说无所谓，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也无所谓。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除了血缘，不就只剩下这种关系了吗？这是他和那些与他有着同样出生的人的共识，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更不用说令人害怕了。
可现在梁晨曦却为此而感到害怕？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本想着同样生在世家大族中的梁晨曦对这种尔虞我诈之事应该已经见怪不怪了，而且在她筹谋赵承轩平反一事时，她应该用的也是这一套，故他就算在她面前完完全全地把本性表现出来，她也应该没什么大的反应才对？可她现在却如此在意这一点……
——难道是？正因为她太明白什么叫利益，什么叫价值，什么叫算计，什么叫尔虞我诈，她太明白这些词语的可怕，所以才会表现出恐惧来吗？
——原来如此！
“晨曦，你说的对。如果绢娘对我有用，我确实会留下她，我之所以赶走她，她对我没用也确实是原因之一。可你和她不一样啊，你是我的妻子——”
“妻子又如何？自古以来抛妻弃子之人难道还少吗？”
“你到底是不相信你自己，还是不相信我？如果照你这般说，自古以来尊妻爱妻之人也比比皆是啊！不说远的，你的父亲不就一直守着你的母亲吗？我的父亲自从有了我的母亲后，不是也一直守着她吗？就连皇上，虽说在众压之下，把梁皇后囿禁起来了，可他也从没有想过要弃梁皇后于不顾啊。他现在急着搬倒太后太子一派不也正是为了早日放梁皇后出来吗？否则如果他只是为了争夺权力的话，他大可以走得更稳一些。你的眼里为何就没有看到这些好的一面呢？”
“我谁也不相信！我既不相信自己，我更不敢相信你！你太精明了！你每件事都要算，而且每件事都要算得很准！你连我会不会嫁给你，如何才会嫁给你，在什么时候嫁给你，你都算得一清二楚！你从开头就在算计我，你让我如何相信你？”
“这个事情，我们不是早就谈过了吗？我不是早就向你解释过了吗？我当时之所以提出交易一事，是因为我太想尽早娶你回来了，太想让你陪在我身边了！我从没有想过要算计你！”
“你骗我！你说，这华服是怎么回事？”
“华服又怎么了？”
“这华服你是何时定制的？”
“两月前。”
“那时我答应嫁于你了吗？”
“没有。”
“既然没有，你为何要定华服于我？”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嫁于我啊。”
“你何以知道我一定会嫁于你？”
……
“你无话可言了吧！你没有算计我？你没有算计我，你就知道我一定会嫁于你？你没有算计我，你就知道我一定会在端午之前嫁于你？”
“我没有言，是因为那说起来太复杂，并不是我无话可言。还有，这就是你所谓的算计吗？那你说我是要算计你什么，才会费尽心思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娶你回来呢？”
“如果我知道，我还会如此不安吗？你口口声声说交易只是手段，而且你娶我回来也并未表现出你要利用我什么，但那只是因为时机未到。时机一到，你就会表露出来。之后，当我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了，就到了你丢弃我之时了。本来，当初我答应交易之时，只想着你完成我的心愿，我就可以践行对承轩的承诺，去找他了。可你把这一切都打乱了！你用甜言蜜语搅乱我的心，你让我对你有所期待，你让我对你产生依赖！可现在我知道了，那都是出于你的算计！我以为你是真心对我好，以为你是可以让我依靠的，可原来不是，原来——”
“梁晨曦，你到底要怎样才会相信我？”
“我不要怎样！我只要你告诉我真相！告诉我，我的利用价值到底为何？”
混乱中的梁晨曦根本无心思考冯达的话，她只要冯达告诉她不抛弃她的条件，无论那个条件是什么。因为此时的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让精于算计的冯达开出交易的条件，一定要让自己对于他来说是有用的，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抛弃她，只有这样她才会安心。
但对于冯达而言，面对如此笃定自己对她只有算计，没有感情的梁晨曦，他已无话可说。
可他又不能放任梁晨曦不管。
如果此时丢下她一个人，她会疑心更重，她会胡思乱想，甚至再次陷入混乱和疯狂，无论是哪一种情形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冯达，你不要不说话。你告诉我！”
盯着梁晨曦，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的冯达，听到她的再次询问，低下头，用吻封住了她的口……
既然说已无用，那只有用行动来告诉她，他到底有多么地需要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