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景平侯府喜气洋洋，只因梁晨曦带着冯达突然回府了。
梁侯厅堂设筵席招待爱女新婿。
恰逢休沐，梁宇又刚好应召回京述职中，故梁宇、梁空、梁玄均携妻过府。
夫妻同席同几。
梁侯阴氏主席。
西侧冯达梁晨曦，梁空柳氏次之。
东侧梁宇赵氏，梁玄武氏次之。
筵席之始，梁侯阴氏先以一献之礼款待冯达夫妇。后众人始吃食。
梁侯，武人出身，性虽豪爽，却不喜饮酒，只恐酒后误事。
但爱女省亲，加之冯达善迎尊者，梁侯一开心，不免多饮。
梁侯阴氏一直担心梁晨曦与性情寡淡的冯达一同生活会受罪。
但听冯达在为突然造访道歉时透露出省亲乃他之意，此次前来又表现得礼数周全不说，对梁家姻亲也颇为亲热，再看对梁晨曦也细心周致、疼爱有加，梁侯阴氏开心之余，也放心不少，对冯达也比之前喜爱许多。
筵席之后，众人堂内叙话。
冯达只不善把控梁晨曦，应对她之外的人总是从容有度。
冯达本就博学，谈什么都能很快进入状态，又善于察言观色，所谈内容总能投其所好，很快抓住人心。
此刻，梁侯及梁家三兄弟正与他相谈甚欢。
这一点梁晨曦从父兄的表情上就能看得出来。
梁晨曦与女眷聚于一处，正忙于应对母亲与嫂嫂们的关切询问，每当提问难于简单应对之时，她就会下意识地向冯达方向瞟去。
二嫂赵媛虽贵为郡主，但性情与齐王无二，性随和，善交际，再加上有尊贵之身份，众人对其总是礼让三分，故不仅深受阴氏喜爱，妯娌关系、娣姒关系也颇融洽。有她在的地方，很容易呈现一派和乐景象。
三嫂柳无双，为春秋鲁国大夫展获——也就是因“坐怀不乱”而得美誉，逝后得谥曰“惠”的柳下惠——的嫡系子孙。其父柳牧当年应当今皇上之号召，自济北郡博阳县集众起事，因家族威望再加之其军事才能卓著且骁勇善战，很快便成气候，从秦手中接连攻下齐鲁之地众城池。众人拥之为王，其不受，言其无坐天下之能，执意投靠当今皇上，颇得皇上倚重。柳氏承家风，性耿直尚侠义轻利益。因心直口快，难免口出让人不快之言，但相处久了，便可知其多为无心之言，故亦无人与其计较。
四嫂武娣，自幼与其父和兄长们学武艺，除武功了得外，骑射击刺全然不在话下。喜着胡服长裤，性子似男子，与梁玄就是一对欢喜冤家。每日二人不过过招，就技痒。晨曦出嫁前，梁玄不在府中的时光，与晨曦年龄相仿、脾气相投的武氏总与梁晨曦待在一处。女眷中二人感情最为要好，不似姑嫂，更似姐妹。
梁晨曦在母亲和三位嫂嫂的连番询问下，疲于应对，只因必须考虑哪些可言哪些不可言，可言之事要如何言，不可言之事要如何不被察觉地避开。
眼看着就要应对不下去了，梁晨曦再次将目光投向冯达，恰巧与正看向她的冯达目光交汇。
冯达投之以微笑，而后收回目光，看向父亲，不知和父亲说了些什么后，向父亲方向一拜，父亲兄长答拜。
父亲起身站立，冯达兄长亦起身站立。
女眷见状也停下言语，拜而起身站立。
梁侯道：“已近午时，都累了，散了吧！有未言尽之事，餔食聚餐后再言吧！”
*
众人散后，冯达梁晨曦向侯府梁晨曦出嫁前所居小院行去。
冯达牵着梁晨曦的手，在梁晨曦的指引下，穿过花园，进了内庭门，从一处独院外走过，向右转了个弯，停在梁晨曦院外。
一路上，不时有下人向二人行礼。
下人们看到冯达夫妇牵手而行，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惊讶。
对于牵手，梁晨曦已不像初时那般抵触了。
不知为何，冯达对牵手情有独钟，也不管旁人目光，只要梁晨曦在其旁侧，他就总会有意无意地牵起梁晨曦的手，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实感到梁晨曦的存在一般。被牵惯手的梁晨曦在不知不觉中也就习惯了。
二人之间牵手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事。
冯府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了，梁府亲人看在眼里也只微微诧异了一下，但很快就将其归因于新婚燕尔，也就不多在意了。
冯达推开院门，二人进院。
院里很安静。
梁晨曦院里住着的下人已经散了，有被重新在侯府安排活的，也有被送到梁宇梁空梁玄府里的。
梁府四子一女均成婚，离了侯府另立门户。
除刘禅府邸位于宗里，冯达府邸位于官里，与梁侯府邸有些距离外，梁宇梁空府邸只与侯府一巷之隔，梁玄府邸更是原侯府部分院落改建另开了府门而已。
侯府中主人越来越少，但下人却越来越多。不说因需再买来的下人，只原先的下人就会生出许多下人来。
属于公子们的下人，公子另立门户后都跟着去了。
属于梁晨曦的下人，只部分陪嫁跟了去，其余下人任属侯府。
侯府有权处置任何一名下人，这些多出来的下人，无论是卖给别家还是送给别家，他们都得认命接受。
好在，侯府主人虽越来越少，但各公子府中主人却越来越多，下人们都不愿被卖或送到全然不知的人家，故能被送到诸公子府中，他们还是很乐意的。
梁家公子们虽在形式上离开了侯府，但为尽孝道，梁宇梁空梁玄只要在京每日均会携妻过府向梁侯夫妇请安，餔食也会一同食；不在京时，其妻会每日代夫请安侍奉；梁禅虽不是每日来，但隔三差五也会携妻带子回侯府探望。只嫁为人妇的梁晨曦，是不能随意回府的，除非得了夫君的许可，但即使这样，嫁人的姑娘也是不能常回娘家的。
此次回府，也是因为梁晨曦小病初愈后，冯达见她总是情绪不高，就想着如何能让梁晨曦开心一些，因这样，回侯府省亲才被提上日程。且对于冯达来说，省亲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梁晨曦在他之外的人面前对他会更亲近一些。
不过，就算子女们都不在身边时，梁侯夫妇也不寂寞，孙辈们也都很乖巧懂事，每日缠绕二老膝下，哄得老俩口开心得嘴都合不拢，整天乐呵呵的。
梁晨曦院中虽已无人居住，但整理打扫得依然整洁，可见每日都有下人来打扫，花匠也常来打理花草。
二人上房前台阶，推开房门，进了屋子。
这是冯达第一次进梁晨曦在侯府的屋子。
打开房门的那一刻，他的心就突突地跳了起来，就像他当初走进梁晨曦在黎府住过房间时一样，那种离心爱之人又进了一步的感觉油然而生。
屋里弥漫着他所熟悉的味道——那味道和梁晨曦身上的味道一样。
正对门的墙上挂有绢画。画的主体为兰花，与屋中所熏香味相得益彰。
房中摆设不多，大多是些精致小巧的青铜或玉雕摆件。
许是迎梁晨曦回府的缘故吧，屋里比冯达料想得要有生气。
比起黎府梁晨曦房间的窗子紧闭、毫无生气，侯府梁晨曦房间窗子全被顶开了，屋里很亮堂，案上鎏金香炉清烟缭绕，花架上的花瓶里也插着鲜花。
冯达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
这是他的晨曦十几日前还在居住的地方，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在每一个细节处品味着晨曦的一点一滴——她曾在这个书几前读过书，在这个镜前理过妆，在这个美人榻上打过旽，在这个榻上几旁下过棋……
*
梁晨曦虽只离开这个屋子十几天，但久违之感还是扑面而来。
她在这里生活了五年有余，尽管她从未真正把这里当家，但感情总还是有的。
她来到窗下榻前，上榻正坐。
过去的五年，这里是她最常待的地方。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她就坐在这里，或读书，或练字，或下棋，或伏在凭几上望着窗外发呆，沉浸在对黎府的深深怀念中……
现在，她坐在这里，看着四下观望的冯达，看着他毫不掩饰的激动之情。
能够来到这里，他仿佛比自己还要开心。
回想整个省亲过程，他都表现出远比自己高得多的热情。
与他相比，自己只是顺从和应对——顺从他的意愿，应对父母兄嫂的关切。
越看冯达，她越有一种仿佛是回到他家，而不是自己家的感觉。
仿佛那些家人是他的至亲亲人，而不是自己的。
他对他们的热情远高于自己对他们的热情，也远高于他对那些来自晋阳冯府的家人的热情。
与冯达成婚后的近二十日里，冯达在她面前呈现着各种各样的面貌。
她仿佛越来越认清了他，又仿佛越来越看不懂他。
“在想什么呢？”冯达忽然回神问她。
她回道：“来梁府，你看起来很开心。”
“怎么？你不开心吗？”
“我很开心。”
“那就好！你开心我就开心！”说着冯达也来到榻边，坐了下来，“你知道吗？我很喜欢梁府的氛围，大家一言一行中都透着对家人的依赖与疼爱。尤其是大家看到你时，眼中无一例外地发着光，透着惊喜和对你由衷地疼爱。因为你的缘故，大家似乎也开始喜欢我了。你说我能不开心吗？”
“大家喜欢你，是因为你自己的缘故。”
“你能这样说，我很开心，但我知道他们只是爱屋及乌。”
“刚刚看你们相谈甚欢，你向父亲说了什么，使他那么爽快就结束了谈话？”
“我就说想到你房中看看，梁侯大悦，就说那大家都散了吧。可见梁侯有多疼爱你。有父母这样疼爱你，真好！”
“你的父母也很疼爱你吧？你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感情一定很深。不过，为何我们行婚礼时母亲没有来？”
“你是说我的生母吧。一则行婚礼无需母亲到场，二则母亲身体不是很好，不适合舟车劳顿。”
“我听说母亲貌比西施，才过庄姜。从听说起，就想着希望有一天可以见见。”
“总会见的。等我们回晋阳时，就能见到了。”
“你幼时一定很幸福吧，父母亲都在身边？”
“还好。”
“你们真的一直生活在那个院子里吗？你成年前真的没有离开过那个院子？”
“是的。冯达确实没有离开过院子半步。”
冯达突然称起自己的姓名来，神情也变得严肃了，这倏然的变化让梁晨曦很诧异。
——难道冯达不愿提起往事？
“你不愿谈那时的事吗？”
“也不会。要看谈什么。”
“你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开心。我谈到你不想谈的事了吗？”
“不是。如果是我不想谈的事，我会告诉你。我只是没想到，你很在意自己幼时父母没在身边这件事。”
——幼时！
梁晨曦重又想起了师父，想起了充满她整个幼年时光的师父，想起了呵护她养育她把她捧在手心里带大的师父。
——可就是这样的师父，为什么会说丢下自己就丢下自己了呢？
梁晨曦悲伤的神情映入了冯达眼中。
冯达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他很清楚何人何事能让梁晨曦目露如此之神情。
——不知何时自己可以抚平她的悲伤？
——不知何时自己才能取代那个人在她心中的位置？
——不知到底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