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州的十一月,正是轻寒可人天。
绿藻就是在一个阳光淡而暖的天气,遇到了赵蔚然。
是在一个景点,叫珍珠塔。她正站在陈翠娥小姐的绣楼前遥想明万历年间那个小姐如何在窗前等待自己的恋人。其实从古到今,哪个女人又不是在等待自己的方卿中度日呢。
“小姐,可以帮我拍张照吗?”一个俊朗的男子站在她的眼前,眉眼分明。
拍完照,他们已经熟悉到可以随意交谈。
“第一次来?”
“是。”
“听过珍珠塔的传说吗?”
绿藻轻轻笑起来,她来之前早已在网络上查到足够的资料。如果连珍珠塔的故事都不知道,来这里又有何意义?
“我来,就是来向陈翠娥小姐致敬的。”能在这个大门紧锁的绣楼上苦等方卿三年,这个女人必定是坚韧而执著。
赵蔚然听了这句话也笑起来,雪白的牙齿露出来,健康整洁。那一刻,绿藻的心轻轻触动了一下。她知道,它在发出春天的讯息。
他们攀谈起来,于是认识。虽然小寒天气,她却觉得春意无边。
天空清澈得如同一块晶莹的淡蓝钻石。他们一起漫步到了退耕堂,一起坐快艇去罗星洲。绿藻却无心看景色,恍惚中只记得荷塘里还有一钱小朵的粉色荷花独自盛开。
短短一天箭一样飞逝,他们坐巴士回到古城区时天色已晚。下了车,路边暖暖的路灯明亮,如同小小的古典灯笼悬挂在枝头。这一刻,似乎时光倒流。她是赵翠娥,而他,是方卿。她似乎站在这里等他多年,盯着他被灯光阴影遮掩的脸,欲言又止。
“天色已晚。我请你吃饭吧。”赵蔚然说完,忍不住跟绿藻相视一笑。
他们竟然都不舍得分别,只愿这一刻凝固。在这个古典小城里,他们一见钟情。
吃完饭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公寓,绿藻迫不及待地给远在北京的好朋友打电话,跟她分享自己的喜悦。
“波波,二十六年,我等了二十六年,终于等到他。”
“是真的吗?”波波懒洋洋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好似还未睡醒。“恭喜。我赶了两天公司的文案,到现在才睡两个钟头,容我睡饱再跟你庆祝如何?”
绿藻嗫嚅着挂了电话,没想到扰了波波的休眠。但这并未打消她的好兴致。
兴奋得在枕上滴了几滴熏衣草精油,仍然不能安然入睡。绿藻只好打开灯,将灯光调暗,翻出一张从北京带来的老旧的碟片,独自观赏。
奥黛丽~赫本的《罗马假日》。当那个大眼睛的公主睁开眼睛,看到小记者一瞬间的惊慌表情,让绿藻回味再三。也许就在那一刻,他们已经情愫暗生。
2.
年前公司开始忙碌起来。绿藻忙着赶年终报表和各种报告,经常加班。深寒的冬夜,蔚然每次都在公司门口等她,接她回家。
等绿藻忙完,下得楼来,他已经手脚冰凉。绿藻摘下自己的围巾手套,帮他戴上,招手叫的士,将他塞上车,自己也钻进去。
小区门口有一家小小的藏书羊肉馆,只是不知是不是正宗远近驰名的藏书镇的羊肉。绿藻让让蔚然先进去叫两碗羊汤,自己付完车费也进来。窄小的店面温暖如春,洋溢着羊汤的热气。绿藻看着对面蔚然的脸,缭绕的雾气中竟然模糊不清。
殷勤的店主端来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羊汤,放在他们中间,扑面而来的热气沾在眼镜上,更加模糊。蔚然替她摘下眼镜,拿出一张洁白的纸巾替她小心擦干净,放在一边。
绿藻低头喝一口热羊汤,鲜香甘美。
“绿藻。”
绿藻抬起头,眼前一片模糊。
“你摘掉黑框眼镜更漂亮,为什么不改戴隐形眼镜?”
她拿起桌上的眼镜戴上,轻轻地笑。“我的眼睛容易感染,医生说不适合戴隐形眼镜。”
“真可惜。”蔚然竟然低头叹息起来。
绿藻一怔,摘下眼镜继续喝汤。她很喜欢这家小店,老板一张口的吴侬软语,跟赵蔚然同样有着异样的甜糯。
从小店出来赵蔚然执意要乘公车回家,绿藻不以为意,送他到站台。她很珍惜这多出来的短短的相处时光。她觉得,每晚这短短的见面,远远不够。
等到周末,终于得到休息。赵蔚然陪绿藻去逛书店,她竟然发现他们同时喜欢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于是赵蔚然买下送给她,绿藻知道她将会好好收藏这本书。没有别的嗜好,不泡吧不跳舞,也不喜欢聚众打牌,闲时的娱乐不过读书看碟。绿藻喜欢在书店流连忘返,不知不觉已经消磨掉两个钟头。
“绿藻,找个地方休息休息,顺便吃点东西吧。”赵蔚然开始四处张望,没有了耐心。
绿藻从善如流,有一丝不舍地跟他到了最近的一家茶餐厅。叫了一些点心,一壶红茶。有乐师正在演奏一首巴赫的钢琴曲。悠扬的钢琴曲在茶餐厅里从流飘荡。她靠在软软的沙发上,温暖的感觉让她昏昏欲睡。
“绿藻,你今晚跟我回家吃饭好不好?”赵蔚然貌似不经意地翻着崭新的散发着清香的书页。
“什么?”绿藻一下清醒过来。不好,当然不好。她根本还没有一丝准备,怎么贸贸然跟他回家呢?他们还没有深入到谈婚论嫁,只是彼此喜欢,维持现状,已经足够。男女之间的喜欢和吸引,可以是随意的。但是婚姻不同,不是一首《婚礼进行曲》就可以解决的,其中现实的成分太多。她秦绿藻还没有足够的勇气迈开脚。
“对不起,我刚想到要买一张巴赫的CD。你先吃两块松饼,喝两口红茶。我去去就回来。”还没说完,绿藻已经起身,落荒而逃,手指碰到红茶杯子,里面的水晃了几下,差点溢出。赵蔚然抬头,一脸愕然,僵了半天。
绿藻转到另外一条巷子,平息紊乱的呼吸,竟然真的找到一家音像店,翻找半天,找到一张柏林爱乐乐团灌制的一张巴赫的CD。回去后,赵蔚然脸色木然,居然不再提跟他回家的事,起身结账打车去绿藻的小公寓。
绿藻看着他板起来的面孔,内心忐忑。他生气了吗?再偷偷看他一眼,还是木然。她对他并没有任何的不放心,只是来得突然,她一时无法承受,害怕轻易得来的幸福全是虚幻。
“我帮你烧饭。”片刻后他居然舒展开眉眼,笑容干净纯洁。
于是,绿藻轻轻吐一口气。她放赵蔚然在厨房忙碌,自己跑到卧室偷偷给波波打电话。
“绿藻,你真的觉得幸福吗?”波波仍然一副懒懒的腔调。
“我不知道。你说,是不是太快?”她内心忐忑不安,怕自己的拒绝会让蔚然伤心。
“万事没有固定模式。有人认识三五天立刻结婚,有人三五年也结不得。我不知道你们是哪一类型。”
绿藻挂掉电话,趴在床上,怔忡半天。也许,她应该跟他回家吃饭,而不是一直把自己包裹起来。只是,她可以就此轻易得到幸福吗?他的家人,并不见得一定接受自己,在这世上孤身一人的女子。
但是,至少她愿意尝试。
“绿藻,吃饭了。”赵蔚然温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哦,来了。”谁知道呢?也许过两天他又会提起。下次她将点头,去见他的家人。
“我只烧了简单的几个菜。”赵蔚然胸前系着围裙,手持盛饭的木勺,手脚麻利地在小方桌上摆了简单的几道菜。番茄炒蛋,青椒肉丝。
春节转眼来临.
赵蔚然说:“我必须陪伴家人,你自己小心.”
公司里有一个星期的假期.她没有选择出游,只是希望他能陪她两日.但是她没有说,她必须自己度过春节.
春节前一周,赵蔚然陪她去附近的法国超市买年货.有什么好买的呢?一个人,消耗的食物饮料并不多.其他的,还有什么呢?欢庆,她并不能奢望.她只挑了一些新鲜的水果,一包速冻水饺,一些简单的微波食物,一箱矿泉水.
在所有的人都开始忙着欢庆的时候,她只是不停地看那本<月亮和六便士>.但是,字里行间,她看到的是高更对自己妻子的冷酷,渐渐觉得乏味.于是合上书页,起身喝水,吃一块小蛋糕,打开电视机看无聊的欢庆节目.
但是看了几个节目,觉得很没有意思,穿上外套去小区附近的朱鸿兴吃一碗叉烧面。偶尔也去绿扬吃一碗馄饨。
这几天,就在无聊中度过.偶尔也打电话.
打给波波时,她总是叫:“绿藻,我羡慕你.不必整天对着亲戚朋友僵硬地笑,被无聊的小孩子吵得头脑发昏.”绿藻适时挂掉电话.她又何尝不羡慕波波呢?
赵蔚然也打电话来:“绿藻,我很想你.但是我没有时间,无法来看你.”不然就是“你还好吗?想不想我.”他为什么不能来看她,哪怕是片刻的时间?
绿藻常常皱着眉头半途挂掉他的电话。只觉得,她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
出门沿着干净的街道走,所有的店门关闭.以往的十全街,卖衣服的小店林立,人流车流拥挤.现在却无比冷清.
竟然有一家音像店还开着门,绿藻钻进去淘了半天,一无所获.但是走到门口眼前一亮,她看到一张《牡丹亭》的碟片,赵蔚然说首演便是在苏州一个大学的礼堂。他无比热爱本土的昆剧,认为那是世上最美妙婉转的节奏。她于是回头也买下,为了他。等到春节过后,可以跟他一起观赏。
绿藻希望他此刻能跟他相守,可是她爱的人在这个举家团圆的日子将她一人孤零零地抛在一边,她只觉得孤独,。
她回到家里,只是扔在桌上,连播放的力气也没有.
他难道已经不在乎她了吗?绿藻的眼睛不知道何时冒出了一丝水汽。
4.
无聊的假期结束,终于可以上班.秦绿藻竟然请了病假.
她患重感冒已经有三天了,懒得告诉赵蔚然,也许他已经不关系她是否开不开心。
但是他竟然来了,但是他开始正常上班,无法守在她身边,只有每天晚上给她带清淡爽口的各种粥。有一天晚上绿藻对着仍然热气腾腾的粥泪流满面。这一刻,她为自己的疑心羞愧。几年来,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更别说给她熬粥。蔚然已经渗入她的生活,成为了她心里的唯一一团温暖。她觉得,自己再也离不开他了。
为了表示歉疚和心疼,蔚然买了一个双面绣的小摆设,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她万分喜爱,整天拿在手中把玩,仔细摩挲。
但她也渐渐明白,即使有一个温和的男人照顾,他也决不会属于她一人,大部分的时间,她仍然是独自一人,多数的困难仍要自己解决,无法假手他人。绿藻每天强自挣扎着吞药,吃饭,灌下大瓶的白开水。
她要康复。没人能帮助她,她只能靠自己康复,不能让蔚然担心自己。如同每次生病挣扎一样,她坚决的念头让她恢复得较快。
一周后,她回去公司上班。虽然公司已经找人顶替她的工作,但是积压的工作已经混乱。午餐时间,上司已经从言谈中流露些许不满。连续几天给她难堪的脸色,对她的工作挑三拣四。她知道在生病的一星期内,已经有人落井下石,在上司面前诋毁她的能力。
“秦绿藻,你这张表格里的数据怎么错误百出?”上司的语气充满了不耐烦,嘴角下撇。
绿藻起身走到她的办公桌前,低头看了一下她指出来的数据,缓慢地说:“我拿回去修改再给你打印一份。”
坐在一边三十多岁的男同事毫不掩饰地笑,绿藻无法说出是幸灾乐祸还是什么,这么暧昧的笑。
回到座位上,她强忍住心里的委屈,仔细修改。本来工作已经堆积如山,她还把所有的数据让自己搜索整理,一上午已经头脑昏然,所以自己才会不小心,让她抓到把柄。男同事刚进公司,为了升职的机会,急于表现自己,而经理对她的坏印象,也拜他所赐。
上司是个女人。女人,耳根软,容易轻信他人的言语。上司曾做过总裁的秘书,深得总裁欢心,所以提拔为项目部经理,并不是她有这方面的才干。平日已是跋扈,绿藻也只好忍气吞声。
日日如此,绿藻回到家里,无精打采,难免要对赵蔚然抱怨。
他带她去虎丘散心。就是苏东坡盛赞“到苏州而不游虎丘,乃憾事也”的那个虎丘。绿藻期待过许久,本该兴奋,但是她没有兴趣观赏优美的景色,仍为工作的不快烦恼。
而赵蔚然,她深爱的蔚然说,“绿藻,你所说的,我都明白,因为我也遭遇过。在外工作,难免尔虞我诈。但是,你需忍耐,等待恰当的时机,或者反击,或者离开。”
绿藻听了蔚然的话,低头半天,含着眼泪。她决定忍耐,忍无再忍,便决定离开。
而这一忍耐,便忍到了夏初。
此时天气正好,冷暖适中,很适合出游。赵蔚然提议去三山岛小住几天。但是,绿藻只觉得累,她不想出游,只想把黄金周的假期睡过。
一条清爽凉席,一张薄薄夏被,拉紧窗帘,绿藻一睡就是一下午。赵蔚然被拒绝时笑容僵硬半天,也觉无趣,但仍每天过来陪她。绿藻睡觉,他就拿一本小说安静地看。绿藻醒来,便会看到他钻进厨房,不一会变出一桌美味。
吃着他做的饭菜,绿藻低头不语。她等着他再次开口。她此刻愿意跟他到家里去,拜访他的亲人。她希望自己有极多的亲友。可是,他始终泰然,不再提起。
假期过去,绿藻小心掩饰好眼中的失望,知道她也不再想起。仍旧每天去上班,忍耐。她的工作已经有条不紊,不若先前忙碌。但她开始惧怕上班,艰难度过那短短的八个钟头。她以为她已经开始习惯尔虞我诈,但是并不。后来,她一踏上公司的班车便开始头晕,无法自制。于是她决定辞职。
辞职的时候,她对人事部的女孩说:“能不能让我早点离开?”
女孩回答说可以。从八月初她便可以不上班。
绿藻想,八月初,过了下周就是八月,不到十天。原来像她这样的人才公司一周便可以找到。她以手掩面,觉得更加无可留恋。
晚上,赵蔚然正在烧菜,听到绿藻辞职,动作突然僵硬,伸手打翻了一只水杯,水泼撒到地上,但仍然压低声音。
“你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贸然离职并不理智,你甚至没有去找下一份工作。”
“现在找也可以。再不济,我还有你。”绿藻身心轻松,面目舒展。再找一份相似的工作并非太难,蔚然不必担心。而她,解脱一时是一时。
赵蔚然闻言一呆,但是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机械地翻炒铁锅中的青菜,沉默无言。他的表情,竟然有一丝释然。
那晚他离开的时候,还是低着头,不说话。绿藻看得出,他已经生气了,只是不知为什么他不愿开口,但她也并不想问,若他想说,不必自己开口。之后赵蔚然突然忙碌,那晚以后就没有来过。
突然不上班,在家里无所事事。绿藻整理房间,打扫浴室,出门买菜烧饭。忙碌半天,觉得很累,狠狠睡了一觉。醒来,绿藻拉开窗帘,发现天色已暗。很是无聊,又拿出《罗马假日》来,重温小公主和小记者的初次会面。
他们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见面。绿藻打电话给赵蔚然,常常是关机,即使接了,他也说自己没有空。
绿藻不是傻瓜,她知道赵蔚然在疏远自己,但她不知道原因。性格中特有的执拗让她一直不停地打他的电话,虽然他并不接。而且她也是骄傲的,只要他一句话,她绝不会再多看他一眼。只是,如此突然,她以为他们一直很有默契
几年前飞机失事父母意外亡故时,她从保险公司领到一笔数目不小的赔偿,加上父母一生积蓄,即使她不工作,也生活无虞。但是,她从来没有动过这笔钱,靠自己的双手生活。今天,反而被他人以为要依赖别人过活。
一滴滴的眼泪,从绿藻眼里滚落。
5.
此刻绿藻觉得,赵蔚然自私,懦弱,没有主见.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事事要听从母亲。他的爱,太稀薄。
而秦绿藻,希望做个小女人.在一个男人温暖的羽翼下平淡度日,她已经觉得日子很美。
“再见,蔚然。”绿藻收拾好行李,心中默然。“我不是赵翠娥,始终等不来方卿。”
她打电话给波波,手指和声音都打颤:“我今天晚上到北京。你来机场接我。”
她什么也没有带走。《罗马假日》,《月亮和六便士》,已经破碎的双面锈摆设,还有他送给她的粉红丝绸旗袍,她已经塞进楼下的垃圾桶。
绿藻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滑落。
他们的相遇,并不是《罗马假日》里的经典桥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