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春楼的大堂内人潮鼎沸,欢声笑语不断。此景恰恰与木兰阁形成强烈的对比。木兰阁内,众人一律低头各自吃着盘里的菜肴,仿佛各怀心事。只有坐于中间的文烨一派坦然自若的夹起一块精致的糕点放入口中,不时称赞一番:“入口即化,唇齿留香。今天的豆沙酥与前些日子似乎有所不同。”
众人闻言也都纷纷夹起盘里的豆沙酥咬了一口,皮酥馅软的豆沙泥缠绕在舌尖之上,结合了花香甘甜的酥味留在口中回味无穷。因为没有吃过原来的味道也就无从比较了。
正当场面略显尴尬的时候,晨星冷不丁咕哝一句:“不就是加了玫瑰酱嘛。”虽然声音很轻,可对于耳力极佳的黎云来说轻而易举的听清楚了。只见他眼角稍稍一抬似是无意的朝文烨递了一眼。
其实就算黎云不说,文烨也听到了,并且在场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听见了。
文烨抿了一口茶,极其随意的打破了沉闷的气氛:“恩人以前吃过?”
被他突兀的一问,晨星险些让口里的豆沙酥呛到。她快速的拿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咳咳…’
轩凡见状连忙端起一旁的茶杯递给她,嘴上却毫不留情的说:“真是的,吃个饭都不消停。”
一只手接过递来的茶杯,一饮而尽。片刻后,喉咙口终于不在如先前那般火烧。晨星放下酒杯,心中暗道:都怪自己太着急以至于错把酒杯当成了茶杯。不过,抬起头她惊愕的发现再坐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齐刷刷的投向她。两朵红晕悄然爬上脸颊,令她羞涩的垂下了眼眸。
“玫瑰和豆沙听起来似乎颇有新意,不知是哪位厨师想出来的点子。”问这话的同时,文烨的目光已从晨星身上移开转向立在边上的小二。
小二听到客人问话急忙向前一步,恭敬的回道:“也许是近几日新来的厨子发明的新奇做法不登大雅之堂,贵客欢喜就好。”
文烨浓密的睫毛微微闪动一下,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端起茶杯移到唇边停下,自顾自的说:“想必恩人以前肯定吃过。孰不知恩人来自哪里,又怎会恰巧救了轩家兄弟。”抿了口茶,目光再次回到她身上,略带笑意的凝视着。
这一幕落在轩彦眼底心生不妙。虽然眼前东家这看似随意的一问,却字字戳中要害,真真是叫人猝不及防。他刚想替晨星解围,岂料文烨犹如未卜先知一般不急不慢的抛出一句:“听闻轩兄在送货的途中被下了七日销魂散的毒,眼下可是全清了。”语调缓慢,嗓音中似有一股阴柔之色却透着不容小觑的架势。
至始至终黎云都仿若一局外人,立于文烨身侧。那双红黑分明的双眸犹如暗夜中盛开的罂粟,所看之处摄人心魄。
相比黎云怪异的眼瞳,晨星到觉得还不如坐于中间之人的万分之一。如果说他的红黑眼瞳是黑夜中的罂粟,那么中间之人的眼眸便是泥潭,漆黑沉沦永无光明可言。
晨星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暗自吃惊一下。她稍稍瞄了眼中间的文烨,又转向立于身侧的黎云。就在此时,黎云恰巧也把视线落在晨星身上。四目相对,似乎还有一道奇异的目光介于两者之间,辗转流连。
阁内想起轻微的敲门声。小二机灵的打开门问:“什么事?”
门口处伙计先是朝里面望了眼,紧跟着在小二的耳边嘀咕了几句。小二微一皱眉,犹豫片刻说道:“稍等。我去问问。”
他走向黎云。
黎云居高临下的瞥了他一眼,随即俯身向他靠拢。
待听完小二转述的话后,本就清冷的神色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他看向文烨,后者只是颔首的说了句:“去吧。”
等他离去后,原本宽敞的阁内就只剩下他们四人。轩彦趁此机会举杯敬向文烨。“这次多亏少东家出手相助,否则轩彦这条命恐怕凶多吉少。”
文烨注视着他,嘴角弯起一道绚丽的弧度,恰逢窗外夜风吹过,掀起衣袍的一角。烛光下那双幽黑的眼眸闪烁着玩味的笑意,浮在眼圈的四周,极浅极薄。
他轻描淡写的说:“千草堂只做了自己份内的事。”言下之意指你去谢救命恩人吧。
轩彦岂会听不出他的弦外之意,立刻装聋作哑道:“东家严重了。如若没有那两味稀有的药引,我的小命当真危在旦夕了。”
目光从轩彦身上移开,文烨暼向左侧的轩凡说道:“轩家兄弟真是手足情深。”
接收到他窥视的目光,轩凡一愣旋即站起身鞠一躬,说:“先前如有冒犯之意还请少东家看在我救人心切的份上大人不记小人过。”
文烨抬手示意他坐下。这一简单的动作看在轩彦眼里即刻便明白,原来他们的一举一动已经全部掌握在了他的手心里。只是自己还故作聪明的想要自欺欺人。
他站起身双手抱拳严肃的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文烨略有诧异,其脸上不露声色,但心底却暗暗猜测: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轩彦望向他认真道:“请少东家受我一拜。”
文烨眉眼一挑等待下文。
气氛略显凝重。轩彦见他迟迟不作声,一时半响也难猜出对方的心思。而今不管自己的举动是否得当,他都需鼓起勇气:“请少东家看在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能否把那株千年灵芝赏赐与我兄弟二人。”
千年灵芝?文烨讶异,心中默默思量一番。原来你们打的是这个算盘。可据黎云的情报他的毒应该全解了才对,为何突然打起这灵芝的主意了?莫非还有什么细节是自己没有察觉到的。
他心底暗自思索,抽丝剥茧企图理出一丝头绪。然而无论是哪种理由好像都与灵芝扯不上任何关联。那么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刹那间,平静的情绪出现了一缕小小的波纹。文烨的目光再次游走在三人之间,最后定格在晨星身上,脑中似有什么线索一串而成。他自问:会是她?
带着心中陡然浮起的疑惑,他不动声色的说:“世间仅有两株千年灵芝。”眼梢扫过轩凡直射轩彦:“一株为当今陛下拥有。”顿了顿,若无其事的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口茶继续道:“另一株归我文家所有。”此刻,文烨不在用千草堂作为自己的代称而改用了文家,其意义已经了然于心。
如果他说灵芝乃千草堂所有,那么势必会因为这次事件欠了轩家一份恩典,事后轩家向他求取灵芝作为报酬,于情于理自己都无法拒绝。然而现在他却表明了态度,灵芝归文家所有其意义就又另当别论了。
虽然千草堂实际上属于文家名下私有的产业,可父亲对外都宣称不涉其中,其寓意深远为的就是堵悠悠众口。自古帝王多疑,眼前文家在朝堂上可谓如鱼得水,乃群臣的楷模。可将来之事谁又能预测,暂时的风采只不过是过眼云烟经不起一吹而散,要想使得文家长久不衰就必须得懂得如何在君王面前张弛有度,进退得宜。这其中也不能忽略其他朝臣的态度,现下千草堂在自己手中经营的有声有色,并且还掌控了大半城池的药铺与进货渠道,这在朝中已经引起了其他臣子的密切注意,要不是父亲平时为人谦卑指不定此刻一本参奏到了陛下跟前。
而今轩家兄弟向他讨取千年灵芝,倘若当前应允了他们的请求,事后父亲要知晓此事必会责备于他今日的莽撞。因为这株千年灵芝乃是先皇馈赠于文家作为他们世代效忠帝王的见证,是想谁家会把这代表身份地位的象征拱手送人?因此当轩彦提出这激进的要求时,文烨想都不想一口回绝。
在座的几人各有所思。轩彦尤其意外文烨会拒绝他的请求,本来他是想借此机会以情还情,但现在看来此事还有待周旋。他专注了文烨片刻,委婉的说:“还请东家成全。”
对于轩彦这番谦卑的态度,坐于右侧的轩凡实在觉得今天的大哥一点儿不像大哥,一副寄人篱下的模样。他猛得拍了一击桌面,站起身粗声粗气道:“少东家请恕我直言,难道我兄弟二人的功劳还抵不过区区一株灵芝不是。”
“住嘴。”轩彦连忙制止轩凡继续说下去。
与此同时,文烨拿起桌上的筷子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慢慢夹起盘里的一块醋鱼送入口中,轻轻咀嚼。
少时,他从容自若的放下手中的碗筷,抬眼凝视轩凡,慢条斯理的说:“菜都凉了,各位还不享用。”
“你…。”轩凡还想说什么却被不知何时来到身旁的轩彦一把按住。他用眼神示意他先坐下。轩凡朝轩彦看了眼,后者只是悄悄的摇了摇头。
待他坐下后轩彦也回到自己的座位,略表歉意的说:“我兄弟是粗人说话直来直去惯了,还请少东家多包涵。”
“无事。”文烨轻描淡写的抛了一句自顾自的吃起桌上的美食,偶尔抬眸略有深意的瞧了眼对坐的晨星。
一顿晚宴吃得在座四人各怀心事。直到黎云归来都无人再说只字片语,场面很是尴尬。
黎云去而复回,当他重新立在文烨身旁,给人的感觉就好像至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
沉闷的氛围恣意蔓延,透着一股沉静令谁都不想率先打破。木兰阁外敲门声再次响起,伙计端着最后一道糕点怀着忐忑的心情站在阁外。
打开阁门小二接过伙计手中的盘子走向餐桌,将糕点端上桌后礼貌的说:“菜都全了,请贵客慢用小的这就先告退了。”
阁内再次恢复之前的寂静。始终低头吃着碗里菜肴的晨星只差没把头压得更低了。倘若现在脚下有地洞,她会毫不留恋的往里钻进去。
如果说有谁能够在这样微妙的气氛中坦然自若也就只有立于文烨身后的黎云了。他刚毅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成不变的冷漠神情,好似世界万物都与之浑然无关,除了眼前的文烨之外,其余的人对他来说都是多余的存在。
而从头到尾文烨只是举止优雅的吃着餐桌上可口的菜肴。
直到他吃完传唤门外候着的小二进来,众人才暗自悄悄松了口气。
席间轩彦多次尝试想再度提起灵芝一事,都遭到了黎云的阻拦。他红黑分明的双眸此刻鄙夷的看着他,说:“轩家何时如此难堪了。”
“你……。”轩凡刚要反驳就瞥见轩彦注视自己的目光,只能硬生生的把咔在喉咙口的话咽下,独自生着闷气。他一口饮下杯中的酒水非常不理解今日大哥因何如此受人屈辱。
此间,晨星偶尔抬头看向黎云,清秀的脸庞挂着一丝浅浅的忧虑。她不明白只不过要一件东西,不给就不给何必为此恶言相向。
手中的茶水已经转凉,文烨眯眼朝脸上始终持有疑惑的晨星似有似无的投去一眼,心道:假若她知晓灵芝的渊源,只怕就不会这般苦恼了。
晚宴在黎云一道清亮的结账声中结束。期间轩彦试图再次争取,可无论他如何想尽办法也没有另其松口,最后只能在小二的护送下如泄了气的皮球般怯生生的离去。
阁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文烨夹起一块豆沙酥,放到嘴边忽然嘴角一扬,说:“轩家兄弟还真颇有意思。”
“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们二人?”黎云不动声色的问。跟随的这几年里虽然对少主的决定自己从不予干涉,但或多或少都有所警觉,如果他对你特别优待,那么你就得好好想想是否自个哪里出了偏差。
文烨的目光看向前方,牛头不对马嘴的问了句:“那姑娘……。”顿了顿,手指随意的摩擦,似在思考着什么。
黎云也不催促,只静静的立在身旁等候他的指令。
剑春楼外晨星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吐故纳新。打从出了酒楼,她在没有像此刻这般觉得空气是多么的珍贵。
身旁的轩凡粗鲁得朝地上吐了口口水,满心愤怒的对轩彦说道:“大哥,我们今天有必要对那病怏怏的人如此忍气吞声吗?”
轩彦不作声,独自默默的往前走。在他想来今天的举动的确过于心急了。文烨没有当场给他难堪已经是格外施恩了。如若不是有功,恐怕今日不会这么轻松的就让他们离去。现在看来仍是自己太天真了。
“大哥。”轩凡一个箭步挡住了轩彦的去路:“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面对兄弟的关切,轩彦疲惫的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说:“我们都低估他了。”
“低估谁?少东家?”轩凡半信半疑的问:“怎么会?”
轩彦深沉的眼眸闪烁着机智的光芒,此刻他十分肯定道:“也许今天的宴会并不是为了替我们压惊,而是……。”
“而是什么?”轩凡怎就越听越糊涂呢。
黑云散去,月亮从云隙中羞涩的投出几缕银白色的月光,洒在轩彦红色的发上,柔和而妖媚。他瞧了眼身旁的晨星,若有所思的说:“而是试探。”
没错,就是试探。
先是借由柜手的口诱使他们放下戒心,接着以宴请的名头觉得自己得到了千草堂的恩典,最后在毫无防备之下又适时的给予一击。文烨呀文烨,你这盘棋下得可真是秒。恩威并用,让人误以为得到了你的厚待,而在提出要求之际又巧妙的拒绝,这是在借机警告他们永远不要认为替千草堂做了一点儿贡献就可以得寸进尺。
你们对于千草堂而言无足轻重。
“那这事儿就算完了?”轩凡后知后觉的问。在他感觉今天的大哥窝囊的很。眼光扫向一旁的晨星,抱怨道:“都是你这惹事痞子。”
晨星一脸懵逼的瞅着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回真得比窦娥还冤。她闷闷不悦的说:“是你好端端的拉我入局,使得县太爷误把我当成凶手,接着那大夫出的馊主意让我和你一同去买药,然后莫名其妙的晕倒,之后诊断出什么心脉受损。最后为了能让我在路上替你照顾你大哥,又驱使我与你们同行。真不知道到底谁给谁惹事。”一口气把心中的郁闷一吐为快,顿时觉得心情舒畅多了。
她不顾轩凡凶神恶煞的表情,独自朝客栈的方向而去。
轩凡站在原地对着轩彦冷不防咕哝一句:“这娘们今天吃错药了?”
轩彦含笑的摊了摊手表示我也不清楚,然后也向客栈而去。